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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成灰 第六十四章 镌刻

昏黄的灯火映照出屋里一切景物依稀。

云言徵转过千帆点影的水墨屏风,将油灯轻声放在黄梨木的案面上,慢慢地走近床边。但见顾析只着里衣而睡,连帐幔都没有放下,身上也只是轻搭了一张薄被。外衣就搭在床边的矮几上,似乎随时都要准备起来穿上出去。可是,他这一睡就已经睡过了一天一夜,如今又将到了一天的夜里?

黝黑坚实的楠木床,映衬着在上面阖目而睡的顾析宛如一片稀薄的白云般孱弱,云言徵微微眯眼,但见他白皙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汗珠。两道长眉在睡梦之中依然轻蹙起来,有些苍白的双唇紧抿唇角上翘,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对抗着什么,却又无法从沉睡之中清醒过来的情形。

云言徵的目光缓缓地转移到了他的左臂上,她抬起一只脚跪在床沿,半边身子探了过去,双手落在他的衣袖上极其轻缓地将它挽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立刻暴露在她的眼前。那只血蛊已经胀得宛如枣粒般大小,将他左臂的肌肤涨得青紫乌黑,似乎随时都会将那一根血脉撑破暴起而出。

她心中忍不住一阵寒瑟,他是在以什么样的意志在养着这样可怖的东西?他就从不担忧自己的左手会被这只东西给生生废掉?自从在大理寺知道那些蛊虫之后,她就对这些的东西感到厌恶之极,特别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上也存在有这样的一种东西后,更是从心底深处对之厌恶到无以复加。但是此刻,她轻捧住了他的手臂,却没有由于心中的惊悸与恐惧,而对他疾步远离。

云言徵不明白他如此作为的真实动机,真的只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为了不让这种蛊毒横行于世么?是为了这个世间不要少了一个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冲动,如果手边有一把刀的话,云言徵只想把那只可怖的东西从他的手臂血脉里起了出来,然后烧毁灭绝。云言徵有些忍受不住,那蛊物在他的血脉里一涨一缩,宛如正在生长,吸取了他的鲜血后在不断的壮大自己的力量。这样的东西,她不期然地想要拒绝他想要将它放到自己的身体里的心思,可是,她自己的身体里不也是正有着这样的一种东西在不断地吸取她的鲜血,不断的壮大。

那傀儡蛊吸取她的鲜血壮大,是为了入侵她的灵魂,蚕食她的意志。

而这血蛊吸取他的鲜血强壮,真的只是为了吃掉她身体里的跗骨之俎吗?为什么她那么的不确定,她很想去相信这个人,也很希望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能够被她真正的信任。可是,在她的回忆中历历在目的皆是背叛、出卖、利用以及践踏对方的尊严和血肉,从而建立起了自己的辉煌的人事。

云言徵的目光由清冷渐渐变得迷茫,她的手改而把上顾析的手腕命脉。查知他体内确实曾经受到过创伤,如今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血气衰败得有些厉害,连脉搏都沉缓无力了许多。

她慢慢地退回去,乌发白衣转身坐落床沿。云言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话,声音温婉而平和:“不管你能不能听见,我都想把话说在这里了。若然你真的只是想找到对付傀儡蛊的方法,我必不会阻止你在我身上试行,反正我身体里正好有这样的蛊物。你不想它横行于世上,我心亦然,这样阴损的东西,可以叫人丧失尊严。”

“我绝非惜命,亦无命可惜,然而如今豫军紧迫,蔚国战情势危,我不能不顾而去。战情未定,若我不幸身死,必不能瞑目九泉,然而如今身未曾腐朽,意志未尝他予,还想借此残躯完成心中未竞之事。”云言徵幽幽地道来,语气中带着了淡淡的忧伤顾虑,“不知老天可会宽宥,让我得偿所愿,护佑我蔚国百姓得以逃离了这一场战难?”

云言徵回眸去看顾析没有丝毫变幻的面容,颜色淡薄的唇畔噙了一丝清绝的笑靥。

她的目光中却焕发出了坚毅的神色,“若然你如此摧折自己,只是为了达到什么不可言说的目的,我认为这样并不值得,也并不道义。以你的才能什么事情皆可通过其他稳妥的途径图谋,不必将你的智略花费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这样不仅是对天地生命的一种侮辱,更是令一个将死之人生死不宁,于心何忍?若你说生来无可敬畏,死后无法知觉,那么逼迫一个将死未死之人又是何其的残忍?岂不是与你要杜绝傀儡蛊横行于世的悲悯之心,相悖而行?”

“在你的心中,为师就是一个如斯无耻之人么?”顾析的声音忽然轻悠悠地在静默中响起,听起来似有些气若游丝。

他本来就长得文弱秀气,如今这样更似弱不禁风的样子。云言徵讶异地看着他,心中怦怦直跳,升起了些莫名的欢喜。她敛着凤眸笑了起来,“若不是我疑心太过,你当是我和九天骑的大恩人才对。我本不该疑你,可是自小惯于猜度人心,而你是我到如今为止唯一一个猜不透心思,看不懂作为的人。每一个人的所言所行背后皆有其心机与目的,你的心机太深,种种行为背后的目的皆可让我疑惑猜忌。”

“能得名动天下的凤舞长公主如斯赞誉,顾某何幸如之?”顾析垂睫含笑,宛如一朵夜昙悄然绽放,笑靥温柔不带一点俗尘。语音细细,听起来语气也是温柔至极,春水般的温润人心。

云言徵对视向那双半开半敛而笑却又让人看不透的黑漆眸子,心情犹如水栽叶舟忽沉忽浮。而后她低声道:“若果此番战事了却之时,我无论生死,都任由你试行这血蛊之术,但我有唯一一个条件,就是你可否用其他的法子来豢养这只血蛊?再不济,何不尝试将它畜养在我的手臂之上,届时要知晓成效也可直白快捷一些?”

顾析听得微怔,随后“哧”地一声低笑。从她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明明是心里对这种蛊物厌恶至极,却还能一脸沉静地提出这样的条件。看来她是很想看到蔚军的胜利,而不惜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让步,作出牺牲。

她怕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等到这蔚国战退豫军,想要借助他的力量,而不惜涉险,甚至是不惜自己的性命。

“但这血蛊的试行,必须是活人才能看出成效。”顾析左手慢腾腾地轻枕在脑后,望着她微扬笑,眼中笑意微妙而悠然。

她心思,他自可看穿。

而她亦知自己心思,在他面前根本无法隐藏。

云言徵会意一笑,眨眨眼,俏皮道:“我会尽量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就是为了蔚国的胜利,她也要千方百计地让自己不能在此之前死去。她在城头千思万虑尽之后,只能想到兴许这个世上还能为她达成愿望的人,就唯有这个深不可测的人了。只要他能达成她的心愿,她自己可以万死不辞,即便是万蛊钻心也必不言悔。

顾析伸手不期然地抚上她的手腕命脉,云言徵也静静地任由他轻按住,心情平稳,神情澹然。片刻之后,他松开了她的手,眼中似有风云滚涌,一瞬间之后又已风平浪静,眼前的一切彷如镜花水月般不甚真实,他的声音温软漫然道:“时不我待,你身上的蛊虫已然有醒觉的征兆。看来,将血蛊渡到你的手臂上去畜养起来,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可已有准备?”

云言徵微蹙眉头,似乎无论多大的事情,在他口中说出来皆似平常。她清婉的脸上容色稍退,而后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沉声道:“可否容我三日修整?”

顾析笑了笑,漫不在意地道:“无妨。不过这血蛊对人的血气消耗极甚,顾某先在此请罪,请恕顾某这些时日不能参与战事,襄助云帅退敌了。”他嘴上说出请罪的话,却连起身行礼的礼节都没有,依然是那般的慵懒优容地躺在被窝里,甚至是脸上神情都似笑非笑,没有半点慎重端肃的意思。

他的脸色却要比身上的衣物和白色的薄被还要苍白上几分,宛如他自己亲手烧制的瓷器般脆薄,眉毛眼眸偏偏又乌黑滢湛,如此鲜明的颜色对比,让那本就秀致清逸的五官在这橘黄微弱的灯光之下更加地显示出了一股慑人心魄的诡艳来。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柔弱无力的一个人,偏偏在他的身体底下却又潜藏了这样的一个强大而无情的灵魂,这样的偏颇,竟似一股深不可见底的渊潭般将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入其中,乃至于淹没沉溺。

他的手已从她的手腕处放回了身前的薄被之上,但那种柔软无骨的感觉仍似停留在她的细腕间。那种肌肤相触时的冰冷感觉而带起来的惊悸,反而是愈发细腻清晰了起来,云言徵只觉得胸臆间蓦然地心惊,心跳飞速地腾跳擂动,脸颊两边控制不住的滚滚发烫。

有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是将要把灵魂献给了这个人,而以此来换取自己想要得到的愿望。而这一件事情,在她来此之前已经思索再三,但是事到临头,却又觉得自己是惴惴不安。心脏里,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惶恐不安,在奔腾咆哮,仿佛有什么猛兽在撕扯着她的皮肉,几乎要撕碎了她的心脏,从此破心而出。

就连她远远地离开了顾析所在的厢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却依然清晰如故。那一刻的感受,仿佛是一道青烟袅袅的热铁烙下的伤痕印记般,深深地镌刻了在皮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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