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城内,屋宇连绵。
行馆外狂妄的风,穿透过窗棂吹抚向那婉丽无双的面容,一身洁白的衣袍也在风中猎猎飞舞。连日的大雨,使得这边城的战事得以暂时的喘息。这三日以来,她无日无夜地在书房里伏案而书,处理各种的情报,安排各种的战事,以及写下各种信函。
雨声“噼噼啪啪”地忽然拍打在薄弱的窗扇上,天空里乌云密布,仿佛预示今日又将是连场的滂沱大雨。
云言徵停住了手中的笔竿,脸色愈发苍白地看向不远处门外的大雨。她面前的案几上,不但有斥候谍探带回来的消息,豫军大营中连日传召军医救治守护,对方的主帅尤子墨似乎是心脉受了重创,病情危殆。而如今在营中主持大局的是另有其人,他叫韩箭。是豫国女皇身边崛起的另一位新秀,但看他布防处理军事严谨有序,刚柔并济,却并不是生手。
而另一方面却是来自蔚国皇帝的意旨,要让她趁着敌军主帅伤重之际,乘胜追击,将豫军彻底赶出蔚国境内。
先不说对方敌营传出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就是对方拥有的兵力,以及她这些天派遣谍探细致观察所得,那位新将能够将偌大的一个中军主营镇压住,并令新兵与旧兵相安无事的本领也就是不容小觑。
何况,这连场的大雨也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对方以逸待劳,严防布营,指不定已安排了什么陷阱等待着蔚军焦急追击,踏上前去入计中伏。九天骑的兵力不能再被消减,蔚军的军备也容不得做无谓的消耗。
但若不出兵,那在这意旨传来之后,便是要背负上抗旨的罪名。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那是发生在君臣相宜的朝廷才有那样的凭仗,而似她与皇帝之间这般的忌惮对抗,只怕此刻的忍耐最终可以换来蔚军的胜利,也会遭受到来自皇帝的猜疑与责难。她本身不由己,命不由己,纵然届时一力承担过错也已无所畏忌,云言徵担忧思虑的是,这样的结果会连累到九天骑众人。
如何能战胜豫军,收复失去的城池?
又如何能为九天骑善后,不连累他们的家人性命?
左肩适时又传来了不可抑制的锥心麻痹,云言徵握住笔的右手蓦然地将掌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折断,不能控制地掉落地上。
她肩痛欲裂,背上的冷汗汹涌而出,胸臆间的心脏里猛烈地跳动,似有什么在咆哮着要爆裂开来撕碎她的灵魂意志。云言徵这些天一直以为自己的眼前昏花是过度疲惫,精神不济,从未想到过可能是身体里的蛊虫要破茧而出所致,此刻乍然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死亡也许就会来得如此突然。
自己甚至还来不及和谁道别,上天就要收走她的灵魂了么?
她坚毅的意志在拼命地挣扎,眼前瞧不清的黑影中不知是谁来到了身边,只觉得那种气息是蓦然的熟悉。那人双手扶住了她几欲倾倒的身体,如斯温和的语意轻喃在她的耳边:“何必把自己往死里逼,是恨不得早日成为别人的傀儡?”她疼痛得几近抽搐,几乎混乱的意志让她只能迷迷糊糊地听到那人说话,感觉到被那人抱了起来,双手却是无来由地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背。
顾析只觉得手背上骤然传来狠烈的疼痛,却是被他刚抱起的女子宛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的牙齿深深地陷入了唇瓣,下唇破开鲜血一滴滴地往外流淌,她的眼瞳漆黑浓郁眼神迷离而空洞,她却还保留着最后的一分清醒道:“顾舍之,幸好来的是你。快……先去把门关上,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这样,特别是敌军的谍探。”
看向她此刻过分苍白的脸色,顾析无奈地摇头,抱住她走过去,将书房的门掩上。
云言徵听到了门上锁的声音,心中稍安,语气带着点耍赖地道:“先生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能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一定要等到我军战胜了豫军,才可以将我的尸身烧毁,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做到这一点的,我军的军心绝不可动摇!”
“你这是在向为师交代后事么?”顾析抱住她走入了屏风后,放在了躺椅上,顺势点上了她心脉附近的穴道。
云言徵的手却依然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能让人感觉到她从心里传出来的恐惧。顾析怔了一瞬,她是那个统领九天骑纵横沙场的主帅,是那个深谙后宫朝廷生存之法的长公主,是那个与他智计相斗相惜相忌的对手,更是那个与他言笑无忌,不拘礼法的少女。她的身上纵然背负着这些种种的名号和辉煌,但到底在这一刻也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人的陪伴,来一起面对那些不可知的危境的病人。
顾析稳固无情的心,这一刻也不知为何出现了怨恨她不爱惜己身的怒意,又为她对他的依赖而软绵,即便手臂上传来了极致的痛楚也不容许自己去挣脱这一只紧紧揪住他的手。他的右手探入怀中抓出一个小包裹,从中取出了几枚金针快速而纯熟地扎在她的左肩周遭的穴道以及身上几个要穴上。心中轻叹了声,低语道:“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都会在你的身边。”
“我只是希望你看在一个垂死之人的份上,你能为我做点什么。”云言徵被他扎完针后,感觉身上的痛楚有所舒缓,语气也稍显得轻松地开起玩笑来。
顾析转眸,盯住她依然苍白得像淋了雨的鲜花般脱了色的脸容,轻轻冷哂道:“死到临头了,还嬉皮笑脸。不是答应过我,要尽量保存好自己,不让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么?怎此话说出来只有三天,这么快就要食言而肥了?”
“并不是有心要耍赖。我真的不知道三日的时光就可以让它催化到这种地步。如今还有救么?如果先生你都已无能为力,一定要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一定要在我失去自己的意志前将我杀死。”云言徵勉强地微笑道,唇角的鲜血凝固成了一小块。之前的鲜血还留在脸上,颈子上,衣裳上点点滴滴,猩红刺目,映称出她此刻有些失去了生气的清白脸容,反而显出了一丝柔弱而诡异的美艳姿态来。
顾析从袖中拿出白色的丝帕沾了点旁边桌上的茗汤,俯身给她温柔地拭擦掉唇角的血迹。微凉的触感、细致的动作刚刚触到那敏感的唇瓣,云言徵的身体就忍不住微微地一颤,她的意志里认为这样亲密的动作并不妥当,但是心里却反对她去抗拒他这样的动作。
云言徵的心中怦怦地乱跳,只感觉到整个人的呼吸里头都是属于他的气息。这种气息不只一次地离她这么近,上一次是在玥城的西门外,他出乎她意料的接住了从马上摔下来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她,并且一起共乘一匹马返回皇宫。为何两次偏偏都是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呢?不知自己这一次是否和上一次那样的难看,丝帕随住他的动作,轻轻如羽毛般滑过她的脸颊,云言徵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微微地急促与温热,胸腔里的怦跳更加的急躁,她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些。注意力的转移让身上锥心刺骨的疼痛都似乎渐次远离,云言徵在不断地说服自己,那在脸上的和脖子上的,不过是自己幼时所养的那只小猫的小肉掌。
顾析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感觉她似在神游天外。这一次他当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竟然唇角上扬笑得有些甜蜜。在这种连性命都已受到了威胁的时候,竟能绽放得出这样与事实互相悖论的笑容,当真叫人感觉到有了一些怪异。
“我在想以前养的那只小猫,它很顽皮很贪玩,每天早上都用它的小肉掌把我弄醒跟它玩耍。”云言徵感觉到他的静默,虽然眼前已然看不清晰,但内心深处却渐渐地安稳平和,她轻声地说起了往事道:“那只猫本来是三哥养的,他那时坐在轮椅上,总喜欢看它东奔西跑生龙活虎的样子。”声音里满满地凝了一丝悲伤,又带了一丝温暖,“后来,他看出我很喜欢它,总是跟随它跑来跑去一起玩耍,就把那只猫送给了我养。”
她没接下去说那只猫后来如何了,只是脸色静穆地出了一会儿神,已然漆黑浓郁的眼眸深处盈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感伤。
“先生你老人家这次也会开些药给我吃着,养着吧?”云言徵瞬间又笑了开来,继续用半认真半揶揄的语气道:“这次可不要再给我吃什么龟息丸安神的汤好不好?我要每天都醒着,不要一觉醒来,天地都颠倒了过来。
“好,不过这样要承受的痛楚可要比吃龟息丸安神汤多了许多。”顾析眉眼温柔笑起,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梢,语气轻软,才从衣袖中摸出一颗蜡丸,捏碎后,将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又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喂入她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