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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根 16

徐太太走出自家1011单元,在楼道里拐了个胳膊肘弯儿,站在1013单元门前。这门上没安电铃,便使劲儿敲了几下。她知道,这两间一套的小单元里有如鸟市,一天有好几起儿唧唧喳喳的“百鸟争鸣”,如若有礼貌地轻轻叩门,徐家老爷子根本听不见。

“请!”一声响亮的回音。

门没插着。这她也知道。老爷子每天大清早儿就出外遛鸟儿,喝碗豆浆吃俩油饼儿,在小树林里杀两盘棋,不过十点决不打道回府——出门进门,手提四只鸟笼,所以这小单元的房门从来就不关。他也怕小偷溜门撬锁,对此还有三点精辟的理论,“撬锁嘛,我压根儿就没锁门,他撬什么?”此其一;其二,“我要是贼,就专撬那装了防盗门的主儿——他好比贴了告示嘛:我屋里有宝贝!招贼呢嘛。”其三,“留道门缝儿,贼以为屋里有人,不敢进;就算没人,那也没钱,不怕偷呗!我屋里的宝贝就是鸟儿、金鱼,不论谁偷走了,他也不能炸着吃,还不是拿回家去养着玩儿呗,想开了,谁玩不是玩儿呀?玩儿可不分男女老少!鱼鸟面前人人平等。”这位老爷子名叫徐承宗,是位熟透了的老京油子。

有了这声“请!”徐太太才推门进屋,这也是做儿媳妇的规矩。这个一室一厅的小单元,进门是厅,厅内最大的摆设是一只养热带鱼的长方形玻璃水柜,温度计、增氧器俱全,聚光灯直射水晶宫,好像是水族馆之一角。靠墙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金鱼缸。她扫了一眼,厅内无人,才冲着里间屋叫:“老爷子!开饭啦。”

里屋传出声音:“等等。”

“客人全到齐啦,就等您啦!”

“什么客人!还不是那帮吃货。”

“今儿个倒是有稀客。”

“那也得让我先把鸟儿喂了。”

徐太太知道鸟儿在公公心里的地位,只好走进卧室去催驾:“菜都凉啦!”

六十八岁的徐承宗是位中等身材的瘦干巴老头儿,布衣布鞋,挽着袖子,翻出雪白的袖口,正端着一小碗黄澄澄的蛋黄拌小米儿,用小银勺往鸟笼的食杯里添食儿。他头也不回,随口说着:“甭等我。你们先吃吧。菜也不怕凉,有点儿凉菜给我就酒也不错。”

“金枝儿来啦!”

“什么金枝儿?”

“金一趟的二妞儿呗。”

“嗨,你怎么不早说呀!”

显然,金枝的地位比鸟儿高得多。徐承宗连忙放下小碗,掸掸袖子,又对镜梳头、抻衣裳。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也许因为看着镜子里这张饱经风霜的老脸,轮廓如削,皱纹如刻,灰白浓密的头发把额头欺得窄窄的,一副永远舒展不开眉眼的倒楣相。但他一转念,露出个狡黠的笑脸儿,相当得意的神态,扭头就走。

徐承宗得益于他的干巴瘦,“有钱难买老来瘦”嘛,身子轻,步履轻盈,腰腿关节活泛,眨眼间便走进了儿子的大客厅,将儿媳胖嫂甩在身后十步。

客厅里的人纷纷起立。徐承宗一抱拳:“请坐请坐!都是熟人,甭客气。”

徐太太赶上来说:“这位倒是要介绍一下,京剧名角儿,金枝小姐。”

金枝不知如何称呼他,只说声:“您好!”徐承宗却盯着她瞧了两秒钟:“见过!我瞧过你演的《拾玉镯》。”

“您老爷子好眼力!今儿个我把金枝带来,”王喜自知不妥,忙改口,“邀来,一则拜师,跟陈小姐学唱流行歌曲;二则跟吴老板挂个钩儿。”

“京剧名角儿学唱流行歌儿?”徐承宗的后半句话没说出口:金一趟也撒得开手,叫闺女去走穴?

王喜此时的自我感觉颇佳,俨然就是金枝的代理人:“这是徐经理的意思,京剧太冷清,趁早儿改行,这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徐太太说:“别站着哇,请入席吧。一边儿喝酒一边儿聊。”

大家簇拥徐承宗坐了上座,右手是陈玉英,别人随便坐了。徐承宗说:“圆桌面儿最好,不分主次,男女老少都平等。国际上也时兴开圆桌会议嘛。”徐伯贤说:“我父亲有民主思想,不守旧。”

徐承宗品了一点酒,点点头:“好酒。你们谁先说几句吧!”

徐伯贤举杯:“老爷子在座,咱们就甭站起来啦。今天,这是我的主意,介绍金枝向玉英学唱儿,祝你们师生百事如意!”

“谢谢主人!更要谢谢陈老师!”金枝端杯说。

大家碰杯,都喝了一点。吴胖子抢着斟酒,徐太太帮着小保姆上菜。虽说“平等”,还是各有各的位置。

徐承宗是沾不得酒的。酒一沾唇,刚才说不出口的话儿就憋不住了。金一趟乃当代名医,名气很大喽,他能同意金府的千金小姐唱歌唱戏吗?

金枝回道:“不同意。可是我只听我自己的。”

徐承宗一拍桌子:“好!出口不凡。果然是现代派!来,我也学学现代派,没老没小,敬你一杯。”

金枝站起来与他碰杯:“您认识我父亲?”

“不!不过,老北京谁不知道金一趟呢!”

“可惜金一趟的医道,后继无人呐。”徐伯贤感叹道。

“不是有个儿子女婿张全义嘛。”徐承宗接着说。

金枝有些吃惊:“我们家的事儿,您也知道?”

“当然知道!”徐承宗话里有话,不便深说,又掩饰一句,“岂止我知道,在公园遛鸟儿的老北京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