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邯郸铁匠铜作多数都集中在铁渣街,北边来的胡商也对那里出产的优质兵器非常感兴趣,渐渐形成了一个以铁器为主,兼有边疆地区物产的商业集散中心,位置在邯郸市北边一点。李克对这个时代的铁器制造十分好奇,他知道在发明电解铝之前,钢铁是人类绝对生产力的代表,再者,自己打造AK47的梦想还需要技术支持啊。
“就去铁渣街,代盐兄可有时间?”
“乐意之至。”
李克让从人回府,两人在车上招摇过市,发现邯郸已经迅速地恢复昔繁华的样子,行至南门,正看见昨天一早为难自己的那个闾长正在吆五喝六。
“为防安平君派来的奸细,过往车辆一概检视!”闾长大人左臂带伤,显然他是作夜平叛大大的功臣,此时意气风发。
几辆倒霉的货车让他拦下,兵丁们一拥而上,他们拉着的马车上又多了很多土产杂货。
“宵小之辈,李兄莫放心上,自来都是吏滑如油,你出手仔细丢了身份,”姜代盐说:“回头代盐让四方馆派人管教他们一下也就是了。”
李克苦笑道:“我有什么身份,大王送我一个大宅子,别的什么都没说。”
“大王自有算计,你刚来赵国就得显官的话,定会引起那班公卿不满,还要徐徐图之,姜某可以断言,李兄日后定得上卿之位。”
“也不知道李兑的儿子怎么样了,那个胖子是不是摔出毛病来了?”
“代盐今早听说他出城养伤去了,已经派人监视。国相与安平君关系暧昧,大王十分不放心,差四方馆对其动向严加监视。”姜代盐答道。
忽然路上行人渐多,前面堵成一个大疙瘩,只见街心有个人站在高处,不是别人,正是吕不韦。
吕不韦果然在做他的大生意,一只只风筝送出去,却告诉人们只有到他家店铺才能买到配套的丝绳跟线轴,这给他带来了很多人流。很多父母拗不过孩子,掏钱买了丝线,很多官宦人家的宝马香车也驻足于此,车轿帘笼低垂,从里边伸出素手接过从人递上的风筝把玩。
李克听见有人抱怨:“这丝线实在就是麻捻的,还贵死人,三丈长的一跟绳就顶上一只母鸡价,还细成这样,除了放风筝什么都做不了……”
有的说:“回头照着样子,我也能做出来,有何难哉?”
吕不韦也看见了李克,把兴奋地把生意交给下人,自己跑过来见礼。他也听说了昨夜之事,坊间已经把李克传得神乎其神,这么一个绝佳的代言人当让不能放过啦,他拽着李克就嚷嚷,说昨晚拯救邯郸的大英雄在此。
李克赶紧让御者拨转马头,绕道走了,边走边听见吕不韦在后边宣称自己跟昨夜击落恶龙的神将有莫大关系云云。
“市井中人。”姜代盐一笑。
你可不知道这货将来能变成啥样!李克心道。
还没行到铁渣街,一股呛人的烟味就扑面而来,空气中混着青色的烟,在午后的光线里飘在满是低矮的泥砖房屋的小巷中,和着打铁作坊传来的敲打声、来往胡商驼队的铜铃声、兵刃淬火发出的声音、讨价还价的声音,给了李克一种奇异的感觉。
历史一直都在记载帝王将相,这个时代以及以后的史家都很少花费笔墨去描述当时的社会生活。他们最多只会去写某年月日哪家诸侯做战取胜,用了多么壮观的牺牲来祭祀天地祖宗,用了多么辉煌的器皿来大宴群臣,然后把这些事迹统统刻在金色的青铜上,最后放进这些“孤家”、“寡人”的坟墓里去。
他们不会去写那些牲畜是在哪里喂养出来的,是怎样从农夫手中征集来的,或者干脆就是抢夺来的,也不会去写那些漂亮巨大的礼器耗费了多少人力,有多少家庭因此破败,有多少青壮惨死在地下和山腹中那暗无天日的矿洞中,更不要提那些为了铸造如此胜利而血洒沙场的无名士卒。
胜利,一统,然后曲水流觞,然后礼乐兴焉,然后子孙就有漫长的历史可以自豪?
李克呼吸着浊重的空气,听着铿锵的声音,仿佛走在文明背面的一条小径上,不知道它会带自己去看什么样的真实。
“上将军来了!”李克听见一声低沉的喊声,然后很多工匠放下了手中的锤子。
“上将军来了!”李克看见那些系着皮裙脸色酡红的的中年大汉们走出他们黑乎乎的作坊,列队于道旁。
一个瘸腿汉子走到李克车前,单膝点地,拱手道:“阳晋之役,某曾随廉颇将军在野战中击破齐军,蒙上将军赏赐精粟五石。”
李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下车搀扶。
原来这里的工匠不少都是曾参加过数年前伐齐之役的联军士卒,也算是乐毅间接的部下,今日军礼相见,说不出的悲壮,让李克找到了战友重逢的感觉。
很多老兵都来给李克见礼,李克一一问候,即使自己不是乐毅,但又如何当着这些情意殷殷的“战友”撇清关系?
李克提出要参观铁匠作坊,一位有点地位的老兵领着他进了自己的铺子。
因为冶炼铁需要比熔炼青铜更高的温度,铁器的质量跟产量都受限制。生铁在城外冶炼出来,运进城里,经过作坊加工,制成农具和兵器,都是依赖铁匠一锤一锤的煅打,除掉里边的杂质,里边的辛苦不言自明,只有技艺十分高明的工匠可以生产百炼钢,但绝不是普通人可以消费得起的。除此之外,青铜仍然占据此时大部分舞台,因为技术成熟,需要冶炼温度低,良品率高,是这个时代在经济上是比铁器更加适合的金属。
“你们不能把铁化成铁水来铸造?”李克问。
“我们整条街曾经试验过无数次,即使把精铁块烧到白热,也不能让他熔化,能熔化它的怕是只有天上电火了!”
那是因为你们没发现焦碳,李克暗想。
临走,一名铁匠捧出一把钢剑赠给李克,说:“上将军虽然更名,我等也绝不再提您之前的大名,但请收下我们一点心意。”
李克接剑,拔剑出鞘,看见古朴的剑身上满是云纹,显然是口好剑,他问姜代盐道:“他们也是侵略过齐国的士兵,你怎么能跟他们关系那么铁?”
“各为其主。姜氏失国百有余年,几代人以来,我们在母国也是受尽欺凌,不然代盐何以至此?再者,普通士卒除了血沃黄沙,哪里从战争里得到了好处?乱离人何苦为难乱离人……”
李克听见如此“现代感”十足的话,大感意外,他还以为姜代盐一定对那场战争充满了阶级仇恨呢。
临走,李克对送行的工匠们说:“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赚得众人热泪盈眶。
天色已近黄昏,李克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沉重,他在铁渣街上似乎看见了老战友刘瀚祥的身影一晃而过,便再也寻觅不到。
回到府门口,李克命几个从人拿钱去把铁渣街附近的酒都买了送过去,然后跟姜代盐道别。
“三日后,姜某要赴燕北之约,不知何时能回来,因此后天正午愿于上将军城外一战,幸勿爽约!”
李克刚才的悲壮心情马上换成了悲痛!你丫还没忘了这个茬呢!
“我身体不好,昨晚还刚出了车祸,能不能……”
“代盐说过,了却王命,定与将军以剑决死,将军只要不再服用别人给的药物,身体定然无虞。”说罢姜代盐转身离去,留下李克在阶上发呆。
快去找小柔,让她去求英英救命,让姜代盐跪两天搓板,看他还敢不敢再提决斗的事!李克脑子里马上转出这个想法,就要命人去寻赵柔。
这时门外奔来一骑,骑手下马秉报:“大王请李克将军前往龙台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