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殷念还在捷克的布拉格查尔斯大学,刚取得ma(master of art,即文学硕士)的证书,她就兴奋地和家人打了个越洋电话。
接电话的是母亲,她安静地听完殷念兴致勃勃的一番讲述,而后说:“恭喜你,阿念。”
下一句话是:“阿念,我和你父亲离婚了。”
突然之间,殷念像被晴空里的一道闪电击中,呆呆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长的时间恢复神志,只是声音干涩地问:“真的?”
母亲平静无波地回答:“是真的,你已经有了独立自主的能力,我们也不必再为了你强装和气。”
母亲没有抱怨,亦没有指责,可越是这样,殷念就越发觉得,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忽然感到委屈,鼻子一阵发酸:“不是,妈,为什么啊?”
“其实,并没那么多为什么。”母亲轻轻舒了一口气:“我们都是有棱角的人,磨合太久了,双方都累了。这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反而是一种成全解脱。”
长时间的沉默后,母亲又道:“别那么难受,我们还是你的父母,永远都是。”
殷念恍惚地放下手机,她的同学在远处招呼她拍毕业照,而她却什么也听不见,有一个无形的密闭罐子倒扣在她的头上,让她耳鸣胸闷,呼吸困难。
哪有什么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变质,原来世间真的没有从一而终的东西,再坚固的外表之下,都有你看不见的化学反应,时时刻刻地发生着。
那天晚上,同学邀请她去市中心的格兰德马克酒店参加派对,满桌的香槟和葡萄酒,还有手持炮筒和手摇彩喷,露天吧台上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而殷念坐在角落,始终无法融进去。
她还在介怀父母离婚的事情,明知道没有资格以自己为筹码继续捆绑他们,缺仍无比怀念从前的日子。
那时候饭桌前的家常话语,周末一道散步的惬意时光,可能只是父母在努力维持着脆弱关系,那些在她看来的恩爱笑容,或许从来就不是发自内心的。
派对进行到了末尾,许多人都已经醉醺醺的,一个陌生男同学忽然走到殷念面前。他白皙的脸上露着两坨红晕,金发如同夜空闪烁的星星,他用英语问她:“想喝一杯吗?巴黎之花,还是黄金天使(香槟名)?”
那时的殷念满心的不爽,正好有人撞到了她的枪口上。她心想,得瑟个什么劲,姑奶奶一口一杯52度老白干的时候,你估计还在玩泥巴呢。
并不是她夸口,她们家有个习俗,逢年过节晚辈得跟长辈敬酒,一次她和爷爷碰完一杯白酒,就傻了吧唧地咕噜咕噜喝光了。结果一整个下午加晚上都在飘飘然,吐了五次,摔了八次,这段经历当之无愧地成了殷家人每年团圆饭桌上的笑料。
可没想到后来,殷念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酒量突飞猛进,直接飞升到可以和叔叔伯伯喝酒划拳的级别。连她自己都在怀疑,当年喝下的,可能是一本武林秘籍。
而在这个关头,殷念皮笑肉不笑道:“好啊,那我们玩个游戏,把今天所有种类的酒各倒一点混在杯子里,谁先喝醉,谁就输了。”
说罢,她找出一个大口的啤酒杯,直接“啪”地放到桌上,气势犹如一个孤注一掷的赌棍。
看姑娘这么会玩,金发小帅哥立即来了兴致:“当然可以,不过先说好,输了的一方惩罚是什么?”
殷念想了想,然后回答:“那就被扔进游泳池好了。”
小帅哥干脆地一点头:“成交!”
半小时之后,他醉得七荤八素的,被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男同学扔进游泳池里,神志不清地爬上来后,他趴在排水格栅旁,又是稀里哗啦的一顿吐。
而殷念抹了抹嘴唇,趁自己还算清醒的时候,在四起的嘲笑声中溜之大吉。
这座酒店豪华如城堡,也容易让人迷路。殷念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楼梯,也搞不清自己到了几层,而后找到一处露台上歇歇脚。
仲夏的晚风吹得她神情迷离,她的眼前开始头晕目眩,大脑开始变成浆糊,她似乎突然回到了孩童时代,那时的她伏在母亲腿上,娇憨地问:“妈妈,你在看什么书呀?”
母亲笑答:“沈复的《浮生六记》。”
“书里讲的是什么?”
母亲柔声道:“是作者和她妻子的故事。”
殷念当时的反应是,哦,那不就是本言情小说嘛。她又问:“那你喜欢书里的什么?”
母亲想都没想,便说:“最喜欢一句话——沈复之于芸娘,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情之所钟,虽丑不嫌。今天的这句话,却成了一个讽刺,殷念握着冰冷的扶手,眼眶泛起了酸涩。
她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直到月亮躲到了云层之后,她才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
而她方才站了太久,转身时有些头重脚轻,一个趔趄直接摔了下去。
可半晌过后,她却没有磕到硬邦邦的地板,因为有一双手臂及时抱起了她,她还没反应过来,来人就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喝醉了。”
这声音沉沉得好听,温热的呼吸打在殷念的脸颊,让她开始分不清梦境或现实。不对,这明明是异国他乡,怎么会有人说中文?
殷念抬起朦胧的双眼,却看见一张东方人的面孔,凉薄的嘴唇,高高的鼻梁,以及蕴藏着一整个星空的双眼,好看得像一幅画。殷念忽然笑了,她不自觉伸手摸他的眉毛,轻声惊叹道:“真漂亮啊,你是复活的大卫雕塑吗?还是阿波罗?或者……是花美男阿多尼斯?”
这个人的怀抱太过舒适,让殷念一时半会不愿意离开了。她艰难地想了想,然后又摇摇头,开始自言自语:“不对,这里又不是希腊,没有奥林匹斯山,就算要请假,你上司宙斯也不批啊。”
殷念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更加迷糊了:“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像是掺杂进了欲望:“我来为你醒酒。”
而接下来,他不由分说地揽过她的腰,他们的鼻尖不过小拇指的距离,殷念刚想开口抗拒,他的嘴唇就覆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