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栩来到一间名为“不云”的私人茶楼,服务员将他带至包厢,薛铭早已坐在里面,他穿着盘扣刺绣唐装,头发打理得十分整齐,即便已经落魄,却仍旧气宇不凡。饮下一口茶后,他招呼陆子栩道:“过来坐吧。”
待陆子栩落座,薛铭指了指面前的两个紫砂茶壶:“这是寿眉老白茶,这是古树滇红,我不知道你喜欢喝哪个?”
陆子栩回答道:“您喝什么,我就喝什么。”他看见薛铭的茶碗里盛的是白茶,便拿起右边的茶壶,主动为他酙上一些。
薛铭望着杯盏里漾起的水纹,似乎有些出神地问道:“你父亲最近身体可好?”
“前些日子医生来复查过,说只要不操劳过度,保持心情愉悦,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薛铭笑道:“那么他现在的心情,一定很愉悦吧。”他沉默片刻,又接着说:“小栩,我要你一句实话,陆泱他是不是一早就想动我了?”
陆子栩轻轻摇头:“对不起薛伯伯,我不是他,他怎样想,我不知道。”
薛铭眯起细长的眼睛:“我的离职信都已经放在你爸桌上,难道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能让我死个明白?”
陆子栩低头为茶壶添开水,一面道:“监事长和您说得很清楚,违规操作、非法采购、贪污贿赂,这还不够明白?”
薛铭的眼神凌厉了一分:“那为什么陆知言会扭过头来告我?他从一个帮凶,居然变成检举揭发的功臣,就算给他八个脑子也想不出这招,是不是你们授意他这么做的?”
陆子栩依旧面不改色:“不是。我这个哥哥虽然不太聪明,可基本的是非黑白,他还是知道的。”
“放屁!”薛铭突然激动起来:“在我给他还赌债之后,他作为交换的货源信息和设计图纸,难道也都是他自己胡诌的吗?!”
陆子栩回答道:“薛伯伯,百密一疏,只要你对比一下那些涉密资料上的公司印章,就会发现,尺寸和字体大小都不合规,根本就是假的。”
薛铭听罢一愣:“你的意思是,从那时候起,陆泱就什么都知道了,所以才会留这么一手?”
事实上,陆知言在溜出国的前一天晚上,偷偷翻过父亲的书房,可那时候陆泱被气得重病住院,无暇顾及。推进手术室之前,他神志涣散,却再三嘱咐陆子栩:“我在医院这段日子,千万看好家。”
陆子栩依照他的吩咐,将书房资料柜上锁,更换了保险箱密码。可陆泱不知道的是,他私自留了三个未上锁的抽屉,里面放进了伪造的资料。而第二天,陆子栩再去查看时,如他所料,所有抽屉都已经空空如也。
其实陆子栩最初的出发点,是让他的哥哥彻底失去总经理的位置,即便陆知言回国谢罪,也只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毕竟盗取商业机密的严重性非同小可。
不久之前,陆子栩告诉过凌楠:“如果我要拖垮陆知言,三年前就可以下手,何必等到现在?”
对,他说了谎,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经埋好了拖垮陆知言的伏笔,收网只是时间的问题。
可戏剧性的是,这些伏笔却变成了割开董事会毒瘤的手术刀,还顺便帮陆知言开脱了罪名。在别人眼里,是陆知言用假资料做诱饵,才能钓薛铭上钩。
陆子栩虽没有预料到这一点,不过他能确定的是,即便如此,陆知言也再回不到fl了,光是那一屁股债,就足够让他焦头烂额好几年。
想到这里,陆子栩仍然模棱两可地说:“抱歉,还是那句话,爸爸他怎么想,我不知道。”
薛铭听罢,忽然苍凉地笑了:“陆泱这样精明无情的人,怎么会生出陆知言这么个废物儿子。反倒是你,小栩,你和他,才像是一家人。”
陆子栩不痛不痒地回应道:“谢谢夸奖,薛伯伯。”
可这个时候,薛铭的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但你为继父这样尽心尽力地铺路搭桥,扫清障碍,值得吗?”
陆子栩继续为薛铭添茶,而后说:“如果做每件事都在权衡值得或不值得,那活的岂不是很累?顺其自然就好。”
“好一个顺其自然。”接下来,薛铭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老照片,推至陆子栩面前:“那么你来看看看这个。”
陆子栩轻轻拿起照片,画面上是他的生母郁夏,她手持画板坐在紫藤花架下,挥动着手中的画笔,一脸专注认真,似乎并未注意到有镜头对着她。单看照片并无不妥,可当陆子栩翻至背面时,上面却有一行字:
“郁夏吾爱:
自分别后,夜不能寐,心有戚戚。尘世千万,吾独有汝一人而足矣。望汝常安,莫失莫忘。”
陆子栩一眼便认出来了,那是陆泱的字迹。可这样暧昧不清的语气,根本就不该出现在长兄和弟媳之间。
见陆子栩变了脸色,薛铭冷冷地说:“兄弟之妻不可欺,况且那还是他的亲生弟弟。我知道你的生父陆源自幼心脏不好,离世的原因也是心脏病复发,可你难道不好奇,他的心脏病到底是怎样复发的么?”
话音未落,陆子栩就“哗”地起身推开椅子,将照片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继而决绝地离开。
而薛铭也站了起来,在他身后喊道:“小栩,我是为你好啊!擦亮眼睛看看清楚,这么些年你陪伴的,不过是个龌龊卑鄙的伪君子!”
陆子栩听罢,在包厢的推拉门前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薛伯伯,今天这些话,如果你告诉除我之外的第二个人,我保证让你明天就滚进监狱。”
他说完这番话,便将门重重地拉上,而薛铭愣愣地在原地站了好半天,待缓过劲儿来后,他才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道无用术,必损阳寿,罢了,罢了。”
而陆子栩一路下楼,衣角仿佛沾着风,直至坐到车上,他才得以深长地呼吸。握上方向盘的双手冷得像冰,一如他的心,跌入谷底,万劫不复。
无论过了多么漫长的岁月,关于亲情的刺都始终扎在他的心里,虽然他万分抗拒,可就像蜜蜂一样,一旦拔出刺,便再也活不长久。
可现在,这根刺又扎进他的身体多了一寸,陆子栩将额头覆在方向盘上,忽然感觉到灵魂深处传来的钝痛,它在身体中长出根须,吸食他的血液,从此再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