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下)
大雪初停,艳阳高照,伊卓赶来迎亲这日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皇帝吩咐给予的嫁妆陪嫁侍从不下一千人,如此盛大的规模看似是为了换取边塞的暂时安宁,实则确是为了永绝后患。
驿馆早就装扮的喜气横生,来来往往的侍女素衣翩飞,络绎不绝。亦是引得来来往往的汉人胡商争相观看,等待着这场百年难得一见的盛事。
霍寻在顾镜辞房前徘徊许久,却听得房中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飘出来:“霍将军有事就进来吧,民女也在等将军。”
霍寻推门而入,丝丝幽香沁入心脾,顿觉心旷神怡。房里布置的简单大气而不失雅致,两个硕大的朱漆柱子上刻满了花纹,烟萝色纱幔随风飘动,带动一丝灵动飘然之感。
顾镜辞端坐在镜前,面色平静。凤冠上的水晶珠坠一颗颗垂落下来,隐在三千青丝当中闪着光芒。远山眉轻轻描就,珍珠粉薄薄铺匀,朱唇胭脂略点,妩媚而不失骨格,大气中平添许清幽。
“镜辞,你万事小心。一出了长城关隘,任何变动都是有可能的。”霍寻沉声道:“我会尽快行动,你只管放心。”
顾镜辞闻言只是淡淡笑道:“但愿一切如将军所料,我只管放心就好。”
霍寻从怀里捻出来一个泛黄的纸包悄然塞到顾镜辞手里,声音低沉而带着杀气:“只要一点点,就可以杀死一个人——”
顾镜辞掂了掂手里的纸包,里面绝对不止一个人的分量。她讽刺一笑:“霍将军这是想赶尽杀绝是吗?或者我可以理解为——报复?”
“那顾小姐就甘心被霍某报复吗?”霍寻不怒反笑,带着几分深意:“这样可不像是顾镜辞,你莫非不知道防身吗?”
顾镜辞噗嗤一笑:“防身?霍将军都说了,出了长城关隘的事情谁也不敢预料,匈奴那么多军队,霍将军觉得我一个弱女子如何防身?况且陛下如此信任霍将军,委以重任,霍将军没有把握吗?”
“镜辞,到时候情况十分混乱,我也不确定能帮到你多少,你自己——”霍寻没有说下去,把匕首递给顾镜辞:“拿着吧,以防万一。”
“看来,”顾镜辞微微扯出一抹笑意,回身看向霍寻:“无论成与不成,这了了大漠,都会是我最后的归宿了是吗?”
“镜辞——”
“启禀霍将军,匈奴单于的迎亲队伍已经到城外了,还请将军明示。”
顾镜辞淡淡微笑:“终于来了。”
苑外一片哗然由远及近,霍寻立刻警觉起来,他和顾镜辞对视一眼,立刻闪身出门。但见霍寻的副将赵志云压着声音连声劝阻道:“大单于,这时辰还没到,恐怕您这样冒失有所不妥!”
伊卓一身黑衣劲装,他略略挑衅地笑着:“你如此阻拦我,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况且娶妻的人又不是你们,你们自然是乐的悠闲。若是你们皇帝硬是指着“东施”说是西施,那么本王是不是也得照娶不误?”
霍寻恰时上前,迎上去抱拳笑道:“不知大单于如此之早,霍某有失远迎,实在是失敬。”
伊卓上下打量霍寻一番,拊掌而笑:“霍家军驻守边关数百年,为楚国守得一片四海升平景象,更是和突厥几经交战。本王和霍将军也算是世交了。霍将军果然一如传闻,人中龙凤,英姿伟岸。”
“往昔种种,皆为过往,正如大秦与突厥,两国之战,现在不也是照样化解了吗?”霍寻略略笑道:“匈突厥庭往佑安这里须得有不下三百里路程,大单于日夜兼程赶来,想必已经累了,霍某已经着人备下茶点,请大单于略作休息,霍某这就去问问顾小姐的意思。”
伊卓也并未回绝,脸上是一层淡淡的慵懒:“去吧,顺便替本王问公主好。”
霍寻侧首微笑,调头回去。
“我都听见了。”顾镜辞面不改色,只是用木篦子一缕一缕缓缓梳着头发:“他并不蠢,所以才急着走,你也小心些。”
霍寻看着镜中她的样子,恍若未闻刚刚的话,只是定定道:“镜辞,我这辈子不会再错过你了。”
顾镜辞哑然失笑:“既未得到,何谈失去?霍将军,成大事者最要不得的就是那一点点小小的情意,往往你最在乎的最后会越容易失去。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霍将军,无欲则刚。一个人,如果他连欲望都没有了,那么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再打败他了。”
“人生来就是有欲望的,无欲则刚?没有欲望,没有感情,那还是人吗?”霍寻骤然一笑,“或许你说得对,所以上辈子秦烨赢了我。但是没有欲望的绝情之人不是无欲则刚,而是众叛亲离。就像你,镜辞,没有你,秦烨再也不能赢了我。这辈子我还是要天下,可是——我还要你。”
顾镜辞梳头发的手微微一顿,她蹙着眉头思酌一会,然后忽然笑道:“那么,就看霍将军的本事了。江山,美人,你总归是要做出一个选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孟夫子执意于道义,可是若他从未来过这世间又何来“鱼和熊掌不可得兼”的道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要舍身取义,可是最后不也是生与义兼得了吗?镜辞,你看,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霍将军,我该走了。”顾镜辞笑吟吟望着他:“要是我顾镜辞命大还能活着回来,一定和霍将军好好探讨一下孟夫子的舍身取义。”
顾镜辞起身,她身上穿着的大红色嫁衣颜色红的似血,灼伤人眼。那么灿烂的颜色,恍若天边最美的云霞撷取下来的。正红色的朝绶霞衣,领口袖口皆是玄色的纹边,行走之时,流动幻化出千万种动人的光芒。
在顾镜辞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霍寻忽然叫住她:“镜辞!”
顾镜辞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霍将军可得好好谋划,我这辈子还没活够,还不想葬身这漠漠黄沙之中。”
霍寻张了张嘴没有出声,他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痛的说不出话。仿佛也没有过很久,那些就在眼前的一幕幕。
她站在秦烨身侧,她带着恬静的笑意,她的眸底都是幸福的。那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回头看过他,因为她从来都不知道他在他的背后如何心酸,如何羡慕,如何保护着她。她不知道在她潜入沈寂营中的时候他帮她打点好一切,她不知道在她失去秦烨消息的时候是他不顾暴露自己目标帮她打听消息,她不知道在她昏倒的那些日子里他如何对那些御医大发雷霆。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在她的眼里,自己是多么愚蠢不堪!霍寻低低笑了两声,那么这辈子,他不会再选择做那个幕后不为人知的守护者,至少,他要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保护她!
伊卓微微眯起眼,看着那个从光线尽头走进来的女子。她面容清丽姣好,眉眼之间却满是傲气凌然,如凌寒傲梅,更似盛夏芙蕖。微微抬眼,媚眼如丝,眼波流转,眸底一片清秋冷色:“见过大单于。”
伊卓却是一时愣住,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或似胭脂一般娇媚细腻,或似楼兰女子一般恬静美好,却是第一个女子让他这样痴迷地望着,玩味着。她的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却又带着岁月洗练过后的沉稳与气质。
“大单于,大单于。”一旁的突厥男子连声呼唤,伊卓这才回过神来:“公主生的好容貌。”
顾镜辞微微一笑:“大单于繆赞了。”
出了长城,就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漠。朔风扑面,黄沙满天,枯草遍布,一片灰蒙蒙的颜色。明明在佑安城内还是阳光灿烂,出塞不久天上就是风云变幻。
鸿雁高飞,苍鹰翔天,时近傍晚,迎亲的队伍在一处高地扎营休息。顾镜辞从马车里钻出来,四下环顾,还未站稳已经直直跌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伊卓迫视着她的眼睛,戏谑笑着:“投怀送抱的美人,本王喜欢。”
顾镜辞略略站稳,后退几步优雅一礼:“多谢大单于。”
“夫妻之间,何必客气。”伊卓拉过她的手,慢慢踱步到营帐里。帐篷里已经铺上了厚厚的羊皮地毯,燃上了火炉,顾镜辞瞬间觉得温暖如春,嘘出一口气。
桌案上摆上了几样小菜,伊卓对着侍女阿桑挥了挥手,对顾镜辞笑道:“突厥不比你们大秦,物尽其奢。以后嫁到这里,就慢慢适应这里,别再把自己当成娇生惯养的公主了。”
顾镜辞无奈笑笑:“那以后就请大单于多多指点了。”她端坐一旁,仔细看那桌上几样菜式:“单于还说我,这几样可不都是秦国的菜式?”
伊卓执起筷子给她夹菜:“是怕你吃不惯突厥的粗粮,若是还没到王庭就病的不成样子怎么办?今年适逢草原大旱,收成不好。别说牧民,本王也是不得安生啊。”
伊卓在一旁自饮自酌,顾镜辞却是饿了一天,自己动手加菜,分毫不见外。伊卓在一旁瞧着她,忍不住笑道:“公主倒是豪爽的很,刚刚出来长城没多久已经把秦国的礼仪忘得差不多了吧?”
顾镜辞略略慰藉一下自己的肚子,才慢慢执起酒杯在鼻尖轻嗅一下。刺鼻呛人的气味直直被吸进鼻子里,她微蹙细眉,忍不住侧头咳嗽了几声。
“突厥的酒不比你们秦朝的,说实话本王尝着你们的酒如同水一般清淡寡味,不如我们匈奴的酒水刚烈。”伊卓徐徐说道:“喝点酒暖暖身子吧,大漠里晚上冷的紧。”
顾镜辞强迫自己饮下那割喉烈酒,才少饮小半杯已经是面红耳赤,腹间仿佛要烧起来一般。她揉揉太阳穴,强撑住道:“这酒实在是太烈,我出去醒醒酒。”
伊卓正闭目养神 听见顾镜辞说话微微睁眼:“走吧,我陪着你。”
塞外明月清朗诱人,天空也是一片深邃的蓝色,偶尔闪动几颗星子。面对着一望无垠的大漠,似乎感觉天就在头顶上,离得格外近一些。
“等过了冬天,本王就带你出去转转。你们京城里面净是些你看惯了的小桥流水,本王带你去看看什么叫做塞北风情。那里有你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伊卓笑意盈盈地望向顾镜辞。
顾镜辞吹着冷风,脑子里仍是一片混乱。她沉吟片刻,方才问道:“听闻大单于自幼就能征善战,曾扬言要南下中原是么?”
“南下中原?”伊卓嗤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我们靠游牧为生,游牧就得靠天吃饭。上天若喜之,那么草原雨水充沛,牛羊吃的好,我们也就过得好。反之……那么这一年都得不知道怎么挨过去。”
顾镜辞盈盈望向伊卓:“大单于既然有心无力,又何必去佯作攻袭云中郡?”
“哦?你怎知本王无心攻袭云中郡?”
“若是有心,那么凭借霍将军当时身在燕京,又怎么可能来得及前去幽州部署兵力阻止突厥铁骑南下?”顾镜辞暗自冷笑,这一场和亲,说起来双方都是各怀鬼胎。一个想利用和亲解决天灾,平定部族,并且伺机南下中原;一个想要以和亲为诱饵一句剿灭外患。
伊卓连声苦笑,摇摇头道:“本王有四个叔叔,他们分守匈奴四个小部落。老单于咽气之前,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从四边赶过来争抢王位了!若非本王先下手为强,恐怕本王早就死于非命了!天灾还不够,他们还要再来搞内患,要本王内外堪忧!若是不逼着秦朝皇帝和亲送来陪嫁,本王真不知道这一劫难到底该怎么办。”
顾镜辞亦是心中无限感慨,片刻沉寂之后顾镜辞淡然道:“夜深露重,我先行一步,回去休息了,大单于也早些休息吧。”
说话看似不经意却让人轻易动容,顾镜辞心中一紧,他果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若是能轻而易举就让他上当,那他这个王位是怎么也不会手到擒来的。她怅然一叹,霍寻啊霍寻,你究竟有几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