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见
霍寻带回来三千骑兵,于城外的军营驻扎,他带着自己的一百将领入城。
顾镜辞独自站在城楼之上朝下望去。远远地便有达达的马蹄声刺入耳中,紧接着入目的是迎风猎猎的一面“霍”字帅旗。自城外的康庄大道之上缓缓有黑袍黑甲的身影如潮水般涌过来,铿锵有力的马蹄步伐整齐划一。正中间的霍寻平视着前方,银甲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忽然像是心有灵犀似得,顾镜辞凝神看向他时,他恰抬头望向城楼。顾镜辞猛地一怔,霍寻削瘦的脸颊不似记忆中的沧桑冷漠。边塞的风沙日晒给予了他一种阳刚的力量,一如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炙热。
风起,吹动她的衣衫,发丝。她凝眸,嘴角微微扬起。
队伍缓缓行至城门前,霍寻翻身下马,躬身对一旁等候的祁王秦烨施礼:“臣霍寻参见祁王殿下!”
秦烨微微一笑,面带喜色。他扶住正要下拜的霍寻,和颜悦色道:“霍将军为大秦开拓疆域,劳苦功高,不必多礼。”
这话一出,一旁的太尉萧寂脸色陡然沉下去,冷哼一声。霍寻谦虚道:“臣不敢自居劳苦功高,这一场胜利也并非是臣一人的胜利。是我三军将士浴血奋战的结果,他们才算最最应该犒赏的人。”
丞相傅正山笑呵呵地奉承道:“霍将军不必如此谦逊,论作战计谋之高明,带军手段之高超,在这朝中可是谁也比不上霍将军的。我大秦得此良将,乃是天幸也。”
秦烨正一正神色,卷开圣旨道:“定远侯骁将军霍寻接旨——”
霍寻淡然跪下,道:“臣听旨。”
“自我大秦立国数百年来,突厥为心头大患。突厥骑兵屡屡滋扰边境,民不聊生,灾祸横生。朕心甚忧。兹有爱卿霍寻,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开春凉州一战,夺得西北重地凉州,开疆拓土,朕心甚悦。着掇升为大司马一职,加封食邑两千户,以示嘉奖。望卿再为大秦立下不世功业——”
顾镜辞悄然走到兄长身边,顾铮低声打趣着:“可看清楚了?的确是个盖世英雄吧?”
“是啊,是盖世英雄不假。”顾镜辞闲闲道:“看来哥哥你真的对他图谋不轨。你未嫁,他未娶,我去跟爹爹说一声,把你嫁给他如何?”
“......”他唏嘘道:“霍寻当是本国第一个食邑过万的人了。万户侯啊,自从陛下废了亲王制度,他可是第一次这么大方地这么多地方封给臣子。”
“这么多地方加起来足以自立为王。以为是褒奖他,谁知道是不是为了考验他的忠心?无论功劳再怎么大,不也是一个敌国降么?”顾镜辞苦笑:“哥哥可知大司马是个什么官衔吗?”
顾铮脑中电光火石一闪,他惊道:“大司马,官衔名为太尉佐官,位比大将军,乃是三军统帅。实则却是和太尉不相上下啊!”
“皇上心思深沉,对霍寻终究是不放心的。军权?他既不想给太尉,也不会完全信任霍寻。至于骠骑将军傅越,更是不会。傅萧之争,涉及到储君之位,该当如何,恐怕皇上自有一番算计。”顾镜辞唏嘘不已,她望向顾铮:“哥哥可信,过不了多久霍寻就会向傅氏靠拢?”
顾铮撇了一眼顾镜辞,托起下巴打量着她道:“你一向不喜争论朝政,怎么今日却反其道行之,说了这么多?这可不像是一向自负清高的顾镜辞。”
顾镜辞笑而不语,心中不禁思绪万千。
没过几日就是皇帝的宴席邀请柬书到了顾家。皇帝特意嘱咐一定要都去,顾镜辞也不敢故意违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设宴的鸿台是为秦宫的一处宏大高台。因为皇帝曾在此射落鸿雁,故命名为鸿台。立于鸿台之上见那日暮西斜,天水苍苍,颇有一番感慨。
“陛下驾到!”玄黑色的冰玉珠帘频频晃动着,皇帝一身朝服边走边和身旁的霍寻说笑着。皇帝笑的甚是开心,霍寻却只是微微致意,偶尔轻哂。身为臣子的,总不敢像皇帝一般笑的羁傲不逊。
“吾皇万岁!”
满朝文武的呼声绕梁有余,席间盛装而立的傅贵妃和萧淑妃也带着诸位命妇小姐盈盈下拜。她们身上各色衣裙宛若凭空盛开的繁花一片,万紫千红,尤为华贵。
皇帝眉眼间满是踌躇得意之色,他绕到几案后面,随意地挥挥手:“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顾镜辞抬头望去,那气宇轩昂的男子缓缓走过,略带深沉的双眼一扫,惊得她怔了好一会子。
霍寻微微一惊,那个几乎要掩埋进人群里的女子却在四目相对的瞬间被他认出来。一身素青色的长裙更显人身量如修竹,亭亭玉立。她美眸流转,温柔恬静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寒意,旋即又被埋没入眼底。
周围立刻寂静得吓人,皇帝振臂一挥,几个小黄门送来一幅巨大的地图展开来。那是霍寻和钦天监花了几日几夜心思画出来的。绵延曲折的线条勾勒出秦国的万里锦绣江山。
皇帝遥指那西北一隅的一处险关,握着酒樽的手带着兴奋的颤抖:“凉州乃是西北与中原来往的要塞。这个地方,以后就纳入我大秦版图之中。朕不打算用先前突厥人取的凉州二字,霍卿来重新取个名字如何?”
霍寻略略思酌,起身道:“陛下以为“佑安”二字如何?”
“天佑大秦,万世长安。好!佑安!”皇帝顿时龙颜大悦,挥笔提下“佑安”二字。
“天佑大秦,吾皇万岁!”诸卿命妇皆起身齐声高呼,山崩海啸般振奋人心的呼声中,霍寻的嘴角泛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
皇帝举起酒杯,声音如神邸一般严肃:“诸位爱卿,今日是为三军将士设的庆功宴,第一杯我们敬百年来为大秦一统天下事业而呕心沥血的人。”他说罢,把酒水倒在了地上,殿里泛起一层淡淡的酒香。
“第二杯,朕敬三军将士。”他举杯对着右边的诸位武官,仰头饮下。
皇帝再次斟满一杯酒,笑道:“霍卿,这最后一杯酒,朕敬你。”
霍寻饮罢,拱手抱拳道:“陛下厚爱臣实在是不敢受。臣出身楚国贵族,但陛下既往不咎,不拘一格用臣为将。大司马一职臣实在是不敢受,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顾镜辞闻言,夹着翡翠鲜虾饺的象牙筷子一顿,她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有趣,实在是有趣。
皇帝顿了顿,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着他渐渐冷寂的脸色。他把目光移向顾城:“左相以为呢?”问到这种事,皇帝一般就会找顾城这个中立的人来拿主意。丞相傅正山的脸色越加不好,只得在一旁冷眼看着。
顾城闻言只是淡然起身,似乎答案已经了然于胸:“臣以为霍将军言之有理。并非因为介怀着霍将军出身,而是霍将军毕竟年轻,难免意气用事了些,不如太尉稳重,还是需要多多磨砺才行。”
皇帝冷眼瞧了瞧下方的萧寂,摆一摆手道:“朕知道左相的意思了,烨儿以为呢?”
一个月白色绣麒麟如意纹长袍的男子起身,长身玉立,免不得吸引了一群命妇小姐的目光。他只是淡然道:“儿臣以为左相言之有理。”
皇帝淡然一笑:“既然都这么觉得,那霍卿……那就先撤了大司马一职,改封镇国大将军,和太尉同理军事。”
霍寻暗自松了口气,皇帝这一下试探可谓是用心之深。
大家各自怀着心思,沉默看那歌姬换着花样跳舞。傅贵妃陡然起身含笑道:“臣妾敬陛下一杯,祝我大秦千秋万代,祝陛下万寿无疆。”
侧席的萧淑妃也不甘落于她后,抢先一步奉上一碗红枣燕窝:“臣妾觉得这燕窝味道甚好,不如陛下尝尝?”
傅贵妃神色略略尴尬,伸出去的手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皇帝颇是不满地拂开萧淑妃的手,接过傅贵妃的一樽清酒:“朕借静岚吉言了”
傅贵妃和悦笑道:“陛下说笑了,臣妾乃是陛下之妻,哪里来的客气?”
萧淑妃暗自细咬银牙,怔怔坐在一旁不说话。
“妹妹怎么不吃菜呢?”傅贵妃面带暖意,伸手盛了一碗黑米膳粥到那描金瓷碗里递给萧淑妃:“听闻妹妹出身贫寒,幼时常常食不果腹。想必这黑米膳粥应该很熟悉吧?这汤喝了对脾胃大有好处呢。”
萧淑妃平日里最恨别人挖苦她出身低贱,这一下子顿然有些恼怒,只得恨恨接过:“多谢姐姐美意了。”
顾镜辞冷眼看着两个女子在皇帝面前巧笑倩兮。傅贵妃傅静岚,以端庄贤淑出名,是为丞相傅正山之女,骠骑将军傅越之姊。萧淑妃萧慧,以才慧得到皇帝赏识,顺带提携了兄长萧寂成为本国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傅萧夺嫡之争持续了有近十年,两大势力彼此各不相让,在朝堂后宫明争暗斗,是为昭帝晚年最大的内患。
两者之间难以保持平衡,皇帝又出了一招,提拔了一批诸如左相顾城,兵部侍郎徐进的心腹忠臣。以此来平衡势力,三者互相僵持,互相制约。自然,他们也纷纷成了两大势力互相争夺的对象。
萧慧极力争取兵部侍郎徐进,多次向皇帝请求为赵王秦尧娶徐进之女徐清欢为妃。徐清欢极为不屑,多次回绝称不入宫门半步。皇帝称赞其本性高洁,曾经喻其为梅。
傅静岚自然也是盯着顾镜辞不放,但是论心机城府,傅静岚和秦烨这母子却是高明许多。特意设计了一场月下偶遇来成全她和秦烨这段“传世佳话”。
顾镜辞不禁冷笑,起身称醉出门。
月色正好,顾镜辞沿着长廊慢慢走着。忽然背后传来一声低呼:“姑娘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