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沈寂从崇明殿走出来已经是暮色时分。
冬日临近,整个皇城一片苍白与萧索,好像骤然失去了颜色一般,更显古朴庄重。云霞渐落,天际一弯新月似银钩一般垂在天幕之上。秋叶瑟瑟,几片枯黄的叶子迎风而落。宫人在檐下一一点了宫灯,顿时前方弥漫着一盏一盏,一点一点的昏黄色灯光。
他忽然就想起来幼时看见的萤火虫,也是这样微微弱弱的光芒,在黑暗里映出一张清秀美丽的笑脸,照亮了整个幼年回忆。
那是很久远的事情了,久远的让他恍惚以为是另一个人的记忆。遥远的陌生,却又熟悉的害怕。只有在那些带着欢声笑语的明媚午后,他与她并坐与窗下之时,他才能坦然的敞开心扉,任凭回忆的洪流滔滔不绝,渐渐将自己淹没在回忆里。
那样的日子是少之又少的。尽管他是权倾天下的太尉,尽管他是她名义上的“亲哥哥”,他每个月能见到她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的。
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期盼中,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与煎熬中,他度过了二十多年。
从一个卓尔不凡的青年,到一个权倾天下的男子,他将无尽的岁月年华都交付与她。
有时候,他也在想,究竟为何他要卷入这场斗争?究竟为何他要争这一切?后来,他想通了,他知道,只要她过得好,有什么不值得他去做的?他是爱她的,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去爱她。
转眼已经到了雍和宫的门前。朱漆的大门已经有些落漆,九十九颗硕大的铜钉也是锈迹斑斑。暮色倾寒,昏鸦略过。朔风轻轻浮动他的衣袍,他怔怔立在那里,忽然有许悲凉掠过心头。昔日的雍和宫总是热闹的,哪怕是寒寒冬日,这里也有着如同春天一般的景色;如今却是门可罗雀的模样,像是活活被抽离了什么一样。
“太尉大人?”沈寂正出神的时候,里面反倒是先开了门。一个青碧色衣裳的宫女掌着盏灯笼出来,见了沈寂立在风口先是吃了一惊,然后缓缓行礼道:“奴婢给太尉大人请安。”
沈寂见是萧慧的宫女红袖,只微微颔首,道:“这么晚了,你不伺候着太后,出去做什么?”
红袖悠悠叹了一声,道:“太尉有所不知,太后娘娘最近头风又犯了,这不,奴婢要去替她寻太医来诊治。”
“怎么不曾听闻太后病了?”沈寂闻言有些焦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头风不是好了吗?怎么又发作了?”
红袖只是摇头苦笑道:“看上去是好了,究竟好没好还是在心里。皇上如此躲着娘娘,恨着娘娘,娘娘心里如何能够好受?病从心结,只怕皇上一日不原谅娘娘,娘娘就一日好不得。”她说着眼角有些濡湿,“娘娘唯有皇上一个亲子,心里何尝不痛?奴婢身为人母,一样感同身受。”
沈寂道:“那你先去找太医,我去看看她。”说罢,沈寂急匆匆地迈进院子里面。
庭院深深深几许,深锁重门,满地枯叶堆积。廊上一盏盏孤灯孤苦飘摇,幽幽暗暗,仿佛随时会灭掉一般。昔日的欢声笑语生机勃勃,如今却只剩下孤院只影了。
沈寂心中不免一叹,远远望见西窗下一片朦胧而恬静的淡黄色光芒。那光芒之中,淡淡勾勒出一道柔美的姿影。他一时出怔,立于窗下凝神望着那姿影。
过往种种浮现脑海,幼年青梅竹马的涓涓细流,少年离别之时的泪水朦胧,再相见时身份不同的悲怒交加,决定守护她一生时候的倔强凛然,喜怒哀乐掺杂于她的生命之中,青春岁月耗在无尽的宫闱战场之上。
“谁呀,为何立于门下不肯进来?”她低沉的声音夹杂着痛苦的*,沉沉落入沈寂耳畔。
沈寂推门进去,萧慧伏在桌案上,一手撑着头,面带痛苦之色有一下没一下的揉一揉额角。她穿着一身青松色的长裙,裙上绣着繁复的万字纹,一针一线皆是上好的苏绣绣法,精巧细腻。略带深沉的颜色更加显得她面无血色,带着些病态的蜡黄。
“怎么今儿到是想起来看我了?”萧慧抬头望向沈寂,紧蹙的秀眉也微微舒展,淡淡笑了调侃。她并未挽发,只是散散的把头发披散到身后,头上一根普通的淡青色柳叶簪固定着发髻。
沈寂也未接话,只是专注的望着萧慧头上那格格不入的柳叶簪子。那是一个十分廉价的簪子,是用最最末等的玉石打磨出来的,做工很是粗糙,甚至没有任何的纹样装饰。
沈寂何尝不认得那簪子?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时候他买给萧慧的定情信物。当时说是什么信物,到如今看来,却是贻笑大方了。
萧慧低头微微笑了,伸手去拔下那柳叶簪子细细抚摸。那玉材质并不好,因为长久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才会散发出一种温润的光泽。她道:“这簪子,是我最喜欢的。我娘说,柳叶簪,必得配着望月髻才好看。可是娘从来未曾教过我梳这发髻,所以只能留着这簪子了。”
“柳叶簪,望月髻。”沈寂低低说着,顺手执过那象牙雕花梳子道:“我梳给你看,可好?”
萧慧点点头,顺从地坐在铜镜前。镜子里面映出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萧慧任沈寂为她梳理青丝,只是伸手抚摸了一下镜面上二人的镜像,微微含笑,颤抖着说:“真……真好。原来我这辈子还能有这样的时候……”
沈寂手中的梳子微微一顿,他柔声道:“你又在胡说了,日后等我空闲了,就日日来为你梳发。”
“你是不是要出征了?”萧慧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为咱们的孩子守住这江山,有何不可?”沈寂沧然含笑,低语道:“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出征了。等我凯旋而归,定要与尧儿说,咱们归隐山林,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男耕女织,相伴相守。”
萧慧像是忽然得到希冀的孩子一般,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她轻轻道:“那样的光景,是我在宫里这些年想都不敢想的。原来,就快要实现了……”
沈寂微微一顿,点头应着:“半生沉浮,我们也都老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这天下,就交给他们吧。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打完这最后一役,我们就逃出这小小的京城,相伴相守,平安喜乐,重新活着。尧儿大了,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好的帝王。”
他手里的动作也未曾慢上半分,手指在几股青丝之间缭绕,翻转。萧慧只是痴痴望着镜子里沈寂认真的模样,面带笑容地闭上了眼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正轻轻哼着歌,门外隐隐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来,紧接着红袖一声轻叫:“娘娘,奴婢请了太医来给您瞧头风。”
萧慧也并未在意,随口道:“进来吧。”
沈寂以柳叶簪攒起来发髻,退到了一旁。萧慧微微一凝眸,见着太医行完李道:“不必客气了,先来给哀家瞧瞧吧。”
那太医躬身上前,一番望闻问切之后才恭声道:“娘娘身子已经好多了,头风也只是伤寒引起的,调养几日必定会见好的。”
萧慧微微颔首,太医提笔写了方子交于红袖,也跟着退了出去。
“睡吧,天色不早了。”沈寂伸手将萧慧抱到床上,小心翼翼地掖好被子。
萧慧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只是轻叹一声,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