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彼时大漠深处的匈奴王庭里却并不安静,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正在上演。
锦瑟在信笺上写下最后一个字,心头忽然涌上一层难以表述的感情。这十年来,从一个十三岁的懵懂少女到一个处事圆润的妇人,伊卓给予她的喜怒哀乐实在是太多。忽然一下子要离开,心里却是多多少少有点难言的伤痛。
纵然这样又如何?于家国而言,她的这一点点小小的私念实在是太过于微弱。那分量就如摇曳的灯火般,清风拂过也就灭了。
桌子上有一个精巧的梳妆盒,梳妆盒里的装着的是伊卓这十年来所有的礼物,一只簪子,一个象牙梳子,一对玛瑙耳环,她都会保存到这里面。这些,就当是告别吧。
她侧身掀过门帘一角,等匈奴士兵巡视过去后,快速地闪身出门,消失在夜色里。
“站住!”忽然一声怒喝传来,锦瑟一怔,身子微微颤抖着回过头去:“诺里将军。” 诺里双眼微眯,带着凛冽的杀气:“你不知道快要宵禁了吗?为何还要出门?”
“奴婢是右夫人的侍女阿桑,右夫人说她有些口干,让奴婢去寻一些奶茶来。奴婢也是突然听右夫人吩咐,还望诺里将军通融一下。”锦瑟徐徐说道,并不在意眼前的人是伊卓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大将诺里。
诺里眸光一闪,警觉地看着她。锦瑟微微挺一挺脖颈,直视着诺里。
他忽的笑了,解下腰间的令牌丢给锦瑟,随意摆摆手道:“走吧,下次注意点。” 锦瑟会意,欠一欠身道:“多谢诺里将军。” 诺里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
“别看了,走都走了。”黑暗中闪出一个弱小的身影,嗓音沙哑而带着嘲讽:“还是想想该怎么跟大单于解释吧,诺里将军。放跑右夫人,你的罪名可不小。”
“阿桑,你是知道我对胭脂的情意的。”诺里忽然抬起头问道:“阿桑,你会不会告诉大单于我……”
“没兴趣。”阿桑冷冷道:“你和慕容锦瑟怎么勾搭上的,我没兴趣听,大单于也没兴趣。”
“慕容锦瑟?”诺里惊呼出口,阿桑嫌弃地撇他一眼,诺里骤然闭嘴,把梗在喉间的疑问生生吐下去。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旋即低头随着阿桑走到伊卓营帐里。
伊卓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波澜不惊地问:“人走了?”
“大单于,属下有罪,还请大单于责罚。”诺里端然跪下,一字一字铿锵道。
伊卓轻嗤一声,端量着手中的酒樽:“罪?什么罪?”他疑惑地看向阿桑:“诺里将军又喝酒闹事情了?”
阿桑不屑地笑笑:“诺里将军以为大单于要因为慕容姐弟两个找他的事情呢。”
“你说慕容锦瑟和慕容庄?”伊卓不以为意道:“堂堂匈奴第一猛将诺里也会因为这个而担惊受怕吗?诺里将军,麻烦你把你打仗时候的脑子也用在别的事情上行么?本王不需要只会打仗的莽夫,而是需要智勇双全的勇士懂么?”
诺里一头雾水,惭愧地低下头道:“大单于,属下有负您的期望……”
伊卓抿了一口酒,缓缓道:“慕容锦瑟是楚国亡国公主,慕容庄是她的亲弟弟,楚国最后的继承人。十年前他们被迫逃亡漠北,巧遇本王,本王当是觉得他们不像是普通的人家。尤其是慕容锦瑟眼睛里的那股狠劲儿,那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该有的。后来本王也曾经怀疑,直到某一天本王听见她说梦话,这才教你去查楚国的王室。最巧的是,复国之心不止这个小丫头有,楚国大将霍寻更是为此准备了十年。他不惜屈居人下,卧薪尝胆,甚至和本王许下一旦本王助他一臂之力,与本王平分天下的诺言。”
“若是胭……慕容锦瑟和慕容庄与霍寻重逢,楚国就有了统治者,霍寻就可以以楚国王室之名号令旧楚谋士,那么岂不是他们如鱼得水。万一要是到时候过河拆桥……”
“关键是霍寻根本没打算把天下交付给慕容庄。”伊卓锐利的眸光丝丝沁毒:“你以为,霍寻他凭什么为慕容家打天下?”
诺里豁然开朗,“霍寻他想做皇帝?那慕容家怎么肯答应?”
伊卓徐徐道:“坐拥天下,谁不想?本王早就在塞北这个鬼地方呆够了!中原土地肥沃,美女如云,谁人不心驰神往?慕容家怎么办,怎么立足,那就看慕容锦瑟的本事了。本王相信,她和霍寻的争斗一定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此女之烈性,心胸,城府,不比任何一个男子差。谁输谁赢对本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本王要的是机会!他们给本王南下中原的机会!”他瞟了一眼诺里:“你和她那点破事儿就别提了,被她算计一回也算是张长记性。不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是弱小的小白兔,也不是什么样子的女人都可以睡的。”
诺里面红耳赤,喏喏退下。
次日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霍寻说起要绕道腾格里沙漠,婆婆给他们准备了水和干粮,道:“沙漠里天气变幻莫测,你们可万万小心些。”
霍寻和顾镜辞笑着应下,走出一段路顾镜辞问道:“为什么走沙漠?听婆婆说,沙漠里还是很危险的。”
“是啊,以前听我父亲说,胡人和汉人贸易来往为了躲避匈奴人的掠夺只好绕道腾格里沙漠,结果一般都没的到达大秦。”霍寻唏嘘道:“听说里面还有什么飓风,能把人都卷起来。天气也是很吓人,中午热的如盛夏一般,到了晚上就如临冰窟了。”他看着顾镜辞慢慢沉下去的脸色,笑道:“有我在,没事的。就算我死了,也得让你出去。”
顾镜辞忍不住笑道:“你死了我怎么出去?我又不认得方向?”
霍寻低声道:“那我们两个都不许死。” 举目望去,那些砂砾在阳光下呈现出一派灿烂的色泽,远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金黄色。安静,只有阳光有些毒辣地照在皮肤上,有些微微的刺痛感。两人一马缓缓走着,霍寻不时停下来辨认方向。时近中午,虽是冬日,他已经是汗水淋漓。
“往南边走,大概再有三天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顾镜辞轻轻“恩”了一声,喝了一小口水。在沙漠中,水源的珍贵显而易见,不到万一是万万不敢动水的。
两人将就着吃了一点点干粮,霍寻把毯子递给顾镜辞裹着:“晚上冷,盖上吧。” 顾镜辞看了看他,霍寻指着身上的披风:“我有这个,没事。”
在沙漠的晚上,璀璨的星空抬眼就可以看见。似乎再也抬手,那星河就真的触手可及。顾镜辞小时候和哥哥偷偷跑去皇宫的天台看过星星,那么一小次却让她记了一辈子。沙漠里的星星更大更亮,也更清楚。她不禁鼻尖一酸,父亲和哥哥此刻该是很担心她吧。
霍寻叹息一声,“镜辞,你睡了吗?”
“没有,我在看星星。”
霍寻翻了个身,指着天空上的星子笑着问:“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顾镜辞枕在手臂上,侧头看着天空。
霍寻半带玩笑着说:“我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我呢。我们从小就认识,一起长大,一起玩。后来我离开了这里,你听啊,他们在怪我呢。”他自顾自讲着故事:“你知道往匈奴西边是哪里吗?”
“西边,西域。”顾镜辞道。
霍寻追问着:“西域是那些地方呢?”
“……”
“匈奴西边是楼兰,楼兰再往西是安息,然后是罗……张骞当年出使西域就到过那些地方,他以前说不定还走过这里呢。我祖父说,我们家以前就是胡人,是祖辈跟着张骞一起进了中原才安居下来。我们去过很多西域的地……”
顾镜辞安静地闭上眼,月光在她脸上投射出一层淡淡的清辉,照亮一场安恬的梦。
是父亲在拿着书卷教她认字念诗;是哥哥陪着她嬉戏玩耍的欢快,是童年幸福快乐的时光……是血!是狰狞的笑!
扰乱一场清梦的是耳畔呼呼的风声,和霍寻被掩在风中的声音。顾镜辞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浑浊呼啸的风沙。她艰难地站起来,一个趔趄又跌倒到地上。
“镜辞,抓住我!”霍寻弯着腰艰难地向她靠近,他用毯子蒙着顾镜辞,紧紧把她拥在怀里:“没事,没事。”
她无法再去思考任何事情,能做的,只有本能的求生,本能的依靠着这个肩膀,本能的躲在他给予的安全里。耳畔有恣意的风声肆虐着大漠,而更清晰的 是耳畔传来他胸膛里坚实有力的心跳。
伊本丝罗,愿托乔木。这一生,我能否把心交付与你;这一世,你能否许我一个地老天荒?
眼泪无声滑落,苦涩的,滚烫的。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她只是一直保持着半跪半坐的姿势被霍寻以一个被保护者的姿态拥在怀里。她的双腿已经麻木,依靠着的身躯依然屹立不动。铺天盖地的风沙消失了,如狼咆虎啸般的飓风不见了。这天地似乎都消失了,只有他们两个彼此紧紧相拥着。
顾镜辞把毯子扯下来,霍寻脸上沾满了风尘,头发被风刮的乱七八糟。顾镜辞伸手把他脸上的一缕干草剔除来。霍寻缓缓抬手,覆上她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脸。
手心的温度彼此相融,他漆黑的眼眸中蕴着一抹影影绰绰的火焰。霍寻低下头,嘴角的一抹笑意如一涡春风般。顾镜辞望着他,有些惘然。这样的他,不是暴虐凶残,没有嗜血冷漠,只有温情,脉脉流淌的温情。那眼眸引诱着她,蛊惑着她,催眠着她。
“长姐——长姐——”微弱的声音在广阔无垠的大漠中无限回响着,格外清晰。
“有人——”顾镜辞骤然清醒过来,她努力扯过手,不去看霍寻的脸。
霍寻叹一口气,轻声抱怨着:“真是煞风景。”
顾镜辞从沙丘上眺望过去,“从下面传来的声音,要不要去看看?”
寻着声音过去,两匹白马并肩而立。一个轻轻朗朗的少年正抓着一个女子的皓腕——女子半截身子已经被没入身下的流沙之中了。
顾镜辞惊呼出来:“别动,这是流沙。你越是挣扎,它流的越快!”
女子诧异地转过头来,顾镜辞心头一跳,脑子里面轰隆隆地炸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