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霖的营寨扎在了一座山口,两侧全是高崖峭壁,险峻异常。高君雅吃了一次亏哪里还敢大意?派出斥候攀上两侧山峰发现并无埋伏之后,才催动阵型缓缓前压,一直压至距离营寨不到一箭之地,却见寨墙上除了几杆随风飘动的战旗,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高君雅沉思片刻,还是下令行动缓慢的攻城器械在后方待命,先弓弩齐发试试看。等几轮弓箭下来把寨墙射得跟刺猬似的,这才有一队队的士卒抬着撞木、举着云梯、扛着勾挠长索小心翼翼的向着寨墙靠近。
一切顺利,毫无阻拦。当勾挠抛上垛口,云梯架上墙头,撞木也开始不紧不慢的撞向那扇并不牢固的寨门时,高君雅不禁有些疑惑,莫非那个狡猾的小子摆出这么大个阵势就是为了暗算他一下,然后就落荒而逃了?
寨门很快就被撞开了,前军的士卒蜂拥而入,寨墙上也站满了右侯卫的精锐府兵,并打出了平安无事的旗号。高君雅还在疑惑不定,直到副将前来催促下令时,他还是谨慎的在营寨之外留下了三千人马作为接应,才引军进入了营寨。
寨墙之后空荡荡的一马平川、啥玩意都没有,这明明就是座假营。而且在大约一里地之外,又矗立着一座营寨,那座营寨假得有点过分了,就一道东倒西歪的寨墙,两头都没搭到山壁上,留着两道几丈宽的大窟窿,似乎在向高君雅发出挑衅——就是逗你玩,有胆子你就来呀!
高君雅虽然焦躁,却又有些狐疑。眼前明显像是一个陷阱,也可能是那个狡猾而且无耻的小子为了逃命使出的障眼法。他回头征求唐宪的意见,谁知唐宪也是拿不定主意,正在犹豫之时,副将又赶来催促,说是前军发现几里之外有烟尘腾起,似乎贼军正在逃命。
高君雅不为所动,仍是派出斥候探查两侧山岭,之后又是几轮弓箭覆盖那道假寨墙,才令前军攻击。可怜斥候刚从大山上爬下来,累得舌头都伸得老长,如今又要再来一遍,纷纷叫苦不迭,探查得不免就有些三心二意。而前军的大部分士卒还能老老实实的爬墙的爬墙、撞门的撞门,部分机灵的干脆图省事从那道假墙的两侧绕了进去。高君雅本想制止,却见墙头又传来平安无事的旗号,便就此作罢。
过了一道假墙,前边又冒出来一道。这道墙更过分,依旧东倒西歪不说,寨门还大敞四开着,隐约能看到门后到处都是被丢弃的营帐、大车和乱七八糟的旗帜、兵器等。最显眼的就是寨墙上的一根旗杆上居然吊着一个人,远远的看不清楚面目,难道是贼军内讧、把那个姓杨的小子吊死了?
这会还没等高君雅下令,前军就乱哄哄的冲进了下座营寨。高君雅有些不快,脸色铁青的看着几个士卒爬上了寨墙,用长矛把那个被吊着的家伙从旗杆子上捅了下来。没一会儿工夫就听寨墙上传来一片惊呼之声,一个校尉模样的小军官爬上墙头,拼命摇晃着一面旗子,意思是要将军赶紧过去,有紧急情况。
高君雅满腹疑惑,下令前军停止前进,自己则带着亲兵走上城头。才一上来,高君雅就吓了一跳,只见最先攀上墙头的十几名士卒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神色惶恐、手足无措,有几个人甚至跪在了地上。而那个用长矛把旗杆上吊着的人捅下来的士卒,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上下抖若筛糠,裤裆底下湿漉漉,一看就是吓尿裤子了。
高君雅判断问题一定出在被吊在旗杆上的那个人身上,所以他也没有出言询问,而是用马鞭捅了捅那个俯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家伙,感觉轻飘飘的,便用脚一挑把那个人的身体翻了过来,果然是个用枯草扎成的假人。假人的身长与真人无异,外面还套着一身刷成金色的盔甲,脖子上还套这个木牌。
木牌倒扣在家人胸前,高君雅皱着眉头翻过木牌只看了一眼,竟是吓得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为啥?因为木牌上写着两个字,这两个字好似一道炸雷在高君雅的头上炸响,把他炸得外焦里嫩,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这两个字就是杨广。
这个年头、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二个人敢起这个名字吗?别说起这个名字了,别管你是世家还是寒门,只要嘴里念出这俩字、还不幸被人听到了,那就是大不敬之罪。犯了这条罪名砍脑袋那是轻的,诛九族都不过分,更何况把这个名字挂在一个假人脖子上,还把这个假人吊在旗杆子上?
虽说触犯这一天条的肯定是那个姓杨的小子,这小子本就是皇帝必斩无赦之人,死罪之上再加一条死罪也宰不了他两回,而且他的九族早就死了个精光。可倒霉就倒霉在这一出让高君雅撞上了,而且貌似他也有大不敬的嫌疑。因为这里边有个看似无解的逻辑陷阱:你要说这个假人就是皇帝那肯定是大不敬,但你要说不是,可它脖子上却挂着那么一块牌子,还被极尽*的挂上了旗杆,身为臣子要是无动于衷,那还是大不敬……
而且这事对于高君雅来说尤其严重,因为他不是一般的臣子,他是皇帝的家臣。皇帝用其他的臣子,有德者用其德,有才者有其才,唯有对待家臣不一样。身为家臣,有德无德、有才无才皇帝根本不关心,皇帝唯一要的就是忠心。忠心,就是高君雅之流立足官场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资本,有皇帝的信任在手,高君雅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而用忠心换取的这份信任要是夹杂着哪怕一点的瑕疵,他都随时可能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高君雅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智慧,但是保命的本能还是有的,他知道他现在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唯有将那个姓杨的小子杀掉、将他的脑袋呈给皇帝才能消除此事的影响。此前他的步步为营、谨慎小心都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现在则没必要了,就算前边是刀山火海,就算把他手下的万余士卒都拼光了,也不能让那个姓杨的跑了!
一想至此,高君雅立刻跳起来下令守在山谷外的后军立即追上大队,全军轻装急行,务必于天黑前追上敌军。
府兵不愧是训练有素,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随军的攻城器械、粮草辎重、随身的多余物事统统抛弃在了路边,士卒们只着轻甲、手持长短兵刃、背负弓箭,排成一字长蛇阵陆续开拔。可是刚转过了一座山脚,前军来报,又发现一座营寨。
高君雅跃马军前,只见前方一箭之地外与其说是矗立着一座营寨,不如说是一道木栅墙。木栅墙高不过一丈,上面挂满了一块块厚重的木板,后面则站立着数千名布衣大汉,一个个赤手空拳的,队列排得倒是挺整齐,不知道是打得什么主意。不过高俊雅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终于追上那个姓杨的小王八蛋了!
那个姓杨他虽然只打过一次交道,却把他恨得咬牙切齿。须知仇恨这种东西印象是最难消除的,高君雅一眼就认出了对面的那个家伙。不过这回姓杨的换了一匹胭脂马,单人匹马在木栅墙前边往复奔驰,手中的大槊不时拍击木栅墙。每到此时,临近的布衣大汉们便会挥拳怒吼,气势倒是颇为旺盛。
正主还在就好,高君雅松了一口气,挥手命令弓箭准备。谁想弓箭手们还没来得及举弓,木栅墙就闪开一个缺口,那个姓杨的一溜烟钻进去就跑了,而那些布衣大汉们纷纷向前方簇拥,手里举起一张张小木盾,几乎在瞬间摆出了一个乌龟阵。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直射就是给那道木栅墙挠痒痒,高君雅只得命令抛射。一波波箭雨如同瓢泼的大雨倾覆在乌龟阵上,利箭击中木盾的夺夺之声如雨点般密集,不时有利箭从缝隙中钻入、或是直接射穿木盾击中人体,惨呼和闷哼声此起彼伏。不过这些布衣大汉也算是训练有素,乌龟阵一旦出现空隙,马上有人默不作声的从后补上,虽然在被动挨打,虽然伤亡不断,却一时半会不见有阵型松动的迹象。
转眼间射了将近十轮,弓箭手的体力明显开始跟不上,不但每一轮抛射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射出的箭雨也越来越失准,高君雅却并不叫停,反而下令再射十轮。
大隋府兵标配一壶箭二十支,高君雅这是要玩一锤子买卖了。虽然这会儿功夫已经射出去了几万支箭,敌军才死伤了几百人,不过这种单方面的弓箭覆盖性射击从来不是以杀伤作为唯一目标,更重要的是威慑,以此挫伤敌军的锐气、松动敌军的阵型。而敌军的阵型一旦松动,伤亡就会急剧上升,继而士气就会崩溃,从而加剧阵型的溃散,形成一个恶性循环。之后只需步军冲上一击即可致胜,这一套右侯卫早就玩得溜熟了,而且屡试不爽。
果然,又射了两三轮之后,乌龟阵里的伤亡开始增加,出现了小小的混乱——这种情况高君雅是见惯了的,正是敌军阵型即将溃散的先兆。他刚要命令步军准备出击,却见那个骑着胭脂马的杨霖突然从乌龟阵的右侧冒了出来,脸上还扣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策马挺槊向着高君雅的左翼冲去。在他的身后跟着两条大汉和大约五百名骑兵,人如虎马如龙,每个人脸上要不也扣着个面具,要不就是用黑麻布蒙面,连眼睛都遮得严严实实,一个个好像都没脸见人似的。
高君雅的部下全是步兵,而且弓弩的配置比例极高,所以习惯性的摆出了一个利于发挥弓箭威力的雁形阵,其实就是个“v”形阵。向前伸出的两翼前排都是刀盾手和长矛手,以掩护身后的弓箭手,所以这个阵型的弱点在于后方都是缺乏近战能力的弓箭手。高君雅被这支突然冒出来的骑兵吓了一跳,而且高速奔袭之下他根本来不及下令疲惫至极的弓箭手转换目标,直到他发现这支愚蠢的骑兵似乎将目标对准了他左翼的刀盾兵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看到那些惊慌的弓箭兵已经开始弃弓拔刀,赶紧下令阻止,左翼的那些刀盾兵是保不住了,可是他们却能将骑兵的速度降下来,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不过是弓箭兵的活靶子,他怎么能蠢到弃长取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