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吉一拿下定襄就发现不对劲了。这疙瘩虽然在突厥人眼里是块水草丰美的风水宝地,但是在大隋眼里就是个鸟不拉屎的不毛之地,派往此处为官的要不是全无背景的寒门子弟,就是朝争失败的倒霉蛋,朝廷经常连邸报都懒得往定襄送。所以当咄吉试图从他们嘴里套出更多情报时,面对的全是一群傻蛋懵然无知的眼神,还反过来追问咄吉这个异族人他们敬爱的皇帝陛下到底出了啥事……咄吉悲愤之下干脆把这帮傻蛋绑在马后活活拖死。
冷静下来后的咄吉很焦虑。如果中原真像他当初以为的那样乱成一锅粥,定襄就算再闭塞,也不能一点消息也收不到吧?为何守军还放羊似的毫无戒备?更没有一点调动的迹象?难道这又是隋人的诡计,又要算计心眼实诚的突厥人了?咄吉感到自己的后颈一阵阵的发凉,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可是如今二十多万大军已然出动,而且关中那是隋人的老巢,那里的边军可不像河东这边的战备松弛、兵无斗志,如今咄吉的亲兄弟阿史那俟弗利正带着十几万人在五原和榆林跟他们正打得热火朝天,难解难分呢。要是咄吉现在下令撤军,他那个一直对他的汗位念念不忘的亲兄弟要不当场翻脸并趁机闹事就见鬼了!他继可汗位还没几年,威信更没他爹启民可汗那么高,弄不好真能因此被俟弗利撵下汗位去。咄吉进退两难又羞刀难入鞘,只得按计划继续向马邑小心翼翼的进军,同时急遣心腹赶紧往草原跑,去找身兼他的可敦(皇后)、后母和大隋公主于一身的义成公主想辙,希望万一战事不利与大隋间还有个转圜的余地。
十月二十二,咄吉的前锋出现在云内城外三十里。马邑可不是定襄,那可是大隋确保北疆、震慑突厥的军事重地,大隋数次北击突厥,马邑尤其是云内都是大军的集结地和后勤基地,虽然此时守军不过数千,不过凭借着城坚弩利、将士奋勇,还是数次击退了突厥的前锋。咄吉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并不强攻,转而直扑神武、善阳。
此时河东北路行军总管王仁恭刚刚率部抵达善阳,屁股还没坐稳呢他麾下那帮刚获得自由的老兵痞们就跟当地边军大打了一架,险些动了刀枪。王仁恭正在焦头烂额的在两边的屁股上各打五十大板,便传来了突厥人大举犯境的消息。王仁恭得报大怒,他手下那帮兵祖宗不消停也就罢了,怎么一直老实得跟孙子似的突厥人也得瑟起来了?都觉得老子好欺负是不?想当年王仁恭年轻的时候,也是大将军杨素麾下的侵突隋军中的一员,曾在灵武一役中以千骑破万军从而功拜上开府,从来不把突厥人当回事。眼下他正被手下这帮骄兵悍将憋了一肚子火,正好拿突厥人出气。
府兵与边军尿不到一壶里去,他只好带着两万右翊卫府兵单独出击,人生地不熟之下遭了咄吉麾下七万突厥铁骑的埋伏,一个照面就损失了数千人。可是右翊卫就算再骄纵、再混球,那也是无敌天下的大隋府兵中的精锐,而且从来都是突厥人的克星。王仁恭效汉将李陵之故智,以木车排列成阵阻挡突厥铁骑,步军立于车上以弓弩杀敌,骑军则从侧翼不断出击骚扰。右翊卫军中的弓弩配备比例之高尤胜于右侯卫,一波箭雨过去就是万余支做工精良的狼牙箭,简直能令天地变色。而且右翊卫的弓弩手们还尤其缺德,专射突厥人缺乏甲胄防护的战马,一时间战场上的突厥人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王仁恭则指挥大军缓缓退回了善阳城,一拣点部属,竟然伤亡近万,再也无力主动出击,只得向李渊求救。
咄吉也不好受,一场以逸待劳的伏击战下来,突厥人的伤亡竟然与隋军不相上下,战马更是损失了三万多匹。咄吉有些不寒而栗,若不是他出其不意的第一波攻击给隋军造成重大损失,两军硬碰硬之下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这一仗他虽然看似击退了隋军,却也基本打消了他挺进中原的野心——这才不到两万隋军府兵就这么不好惹,要是再来个十万八万,那就不是他打大隋主意的问题了,突厥故地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再者,咄吉终于从隋军俘虏的口中得知了中原之变的实情,结果让他有喜有忧。喜的是大隋果然败于高句丽,而且杨玄感叛乱,中原大地处处烽烟都确有其事。忧的是大隋当前所处的境地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糟,东征之败并未损及大隋的筋骨,所谓十二卫精兵全军尽墨之说更是胡扯——咄吉手下刚刚被弄死的好几千人和三万多匹马难道是被鬼魂缠身了?而杨玄感则已经兵败身死,中原大地仍在隋国皇帝控制之下。在这种情况下,咄吉想要趁火打劫的难度一下子提升了好几个量级。
这样一来,咄吉思虑再三,终于改变了战略。他只留下少量兵力牵制马邑三座大城里的隋军,其余的人马则撒布开来,在马邑的乡野村镇之间大肆搜刮钱财物资,掳掠青壮人口。同时他还传信给还在五原和榆林跟隋军为了一城一池拼的头皮血流的俟弗利:地盘咱不要了,抢钱抢粮抢花姑娘才要紧,见势头不好赶紧撒丫子跑路。不管你们跑不跑,到时候本汗是一定要跑的,莫谓言之不预也!
……
李渊和王威把王仁恭的告急文书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也没有从中看出朵花来,整整一晚都在唉声叹气。
皇帝为了防备李渊,把河东一分为三。王仁恭的地盘在北三郡,宋老生在西三郡,剩下的地方名义上归李渊,但是他又被王威和高君雅看得死死的,命令不出太原、楼烦两郡。三方势力据地自守,互相监督,无皇命不许去别人家地盘上串门。这样一来整个河东令出多门,处于一个四分五裂的状态,这种状态在和平时期没问题,不但可以防止领兵大将据地自立(比如李渊),还能使其互相监督,帮皇帝省省心。可是现在一打起仗问题就来了,王仁恭求救,李渊到底是救还是不救?要是不救,一旦马邑有失,河东丢了半壁,李渊这个名义上的主官就罪该万死。要是去救,那就违背了无皇命不可越界的旨意,李渊同样罪该万死。要是现在再去请皇命,河东到江都几千里往返下来,弄不好王仁恭的骨头都烂光了,李渊还是罪该万死……
自从发现自己怎么都难逃被皇帝一刀砍死的下场之后,李渊就力主马上发兵北上救援,并慷慨陈词曰:为救国难,愿一力承担陛下罪责。可王威就是死活不肯表态,倒不是他故意难为李渊,也不是他怀疑王仁恭的军情有假,而是实在左右为难。
“唐公,非是末将推三阻四,不肯出兵救援王总管。只是河东匪患未靖,高匪昙晟仍然占据上党、长平蠢蠢欲动,其他地方上小股蟊贼草寇也是此消彼长。若是我等北上马邑与突厥人陷入苦战,一旦内地有警不及回援,闹出了大乱子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再者近日我等与晋阳的消息断绝,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一旦晋阳有失,我等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李渊人称“李婆婆”,人磨叽、说话更磨叽,磨嘴皮子本是他的优势项目,可是跟王威磨了一夜徒劳无功难免也有些心火旺盛,气哼哼的道:“河东但凡有些名头的贼匪,如今哪个不被老夫清剿殆尽?高昙晟那个假和尚除了会念经会骗钱还有什么出息?若不是为人掣肘导致老夫粮械两缺,如何容得他蹦跶到今日?而且这些不过癣疥之疾,如何比得上突厥人对我大隋之威胁?至于说晋阳,虽然消息断绝,但是你我皆知,其方圆数百里之内可有一支人马是高将军麾下一万精兵的敌手?更何况宋老生就驻扎在正平,一旦晋阳有警,其麾下的两万骑军三日内可至,什么人能三日内拿下晋阳城?子风你是天子近臣,当知陛下心意。若是陛下在此,难道会坐视突厥人猖獗而让我等坐视不顾?”
“这……”王威无言以对,可是总觉得这件事不对劲,难以下定决心。
“老夫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将军还是无动于衷,老夫实是无可奈何啊!罢了,突厥人重兵犯境,肆意蹂躏我大隋子民,老夫身为汉家苗裔无法坐视,这就去击鼓聚将,带领河东军救援王总管。王将军只管回晋阳去罢,惟愿念在你我同僚一场的份上,给老夫备好一口薄棺,有朝一日老夫死于国难,也好有个葬身之所……”
李渊动了真怒,口中的子风也变成了王将军,一拂袍袖扭头就走。王威大惊失色,慌忙阻拦,皇帝给他最重要的使命就是盯住李渊,哪能让这老倌脱离视线?
“唐公您误会末将的意思了,末将并非不肯发兵援助王总管,只是觉得此事重大,须得从长计议……”
“马邑军情一日急似翌日,如何容得从长计议?王将军莫要阻拦老夫,老夫去也!”
“唐公走不得啊……”
李渊正和王威拉拉扯扯,突然中军大帐的门帘一闪,一个浑身血迹、气息奄奄的红翎军使被王威的两名亲兵架了进来。军使一见王威,鼓足最后的力气抽出沾着三根红色鸡毛的告急文书,颤声道:
“王将军,大事不好!半月前有反贼号称伪楚王杨逆独子,起兵数万造反,正在围攻榆次。高将军率本部兵马急往榆次救援,特命卑职前来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