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且住!”
喊住杨霖的是一直在装木头人的宋老生。他不说话也不行了,且不说他麾下那些本就对这趟平叛的差事三心二意的将士再被杨霖一激,早就群情激奋了,宋老生要是敢在这个时候下令攻击,这帮兵痞虽然不大可能哗变,但是抗令不遵的可能性却是十有七八。再者,宋老生其实非常赞同杨霖所说的,大隋这些年官兵抓贼、贼怼官兵这样的破事简直多如牛毛,以致于双方产生了严重的审美疲劳,相看两相厌。这种情况下,有突厥人送上门求挨揍简直就像冰天雪地里半斤烈酒下肚,那真是从头发梢爽到脚后跟啊!按照老宋的脾气,要不是被皇帝和屈突通逼到墙角了,早就兴高采烈的带着他的兵去跟突厥人打个天昏地暗了,还能跑这来跟这个姓杨的混账小子扯淡?
杨霖说的话刻薄而且恶毒,不但把这帮左骁卫的兵痞肚子里的火撩起来了,宋老生听得也不是滋味,又有些暗暗高兴。不过他并不是一个莽夫,一个小小的激将法就想让他改弦易辙根本不可能,而且他也不可能就这么把杨霖放走了。
杨霖果然闻言驻马,回身目视宋老生。
宋老生刚要开口,身后传来一声马嘶,那个被杨霖喷了一脸口水的独眼校尉催马冲了上来。
“请恕末将冒昧!”独眼校尉朝宋老生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转向杨霖大声道,“杨郎君,你所谓北上与突厥狗决战之事,可有实据?”
杨霖撇了撇嘴,傲然道:“你们官府的消息灵通,想必知道杨某举事之时拥兵不过数万,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们,杨某麾下可战之兵还不到两万,那今日为何有十余万敢死之士仅凭杨某一言就来到诸位面前引颈就戮?”
宋老生和独眼校尉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杨霖不管他们想什么,猛然大吼道:
“雁门边军何在!”
“某将在!”
达奚莫熊和叱罗若弼率麾下近万边军踏前一步,大声应道。
“楼烦、雁门、太原三郡郡兵何在!”杨霖继续怒吼。
“某将在!”
一个叫裴俊的楼烦郡兵校尉学着边军的样子率部也踏前一步站定。
“楼烦、雁门两郡民军何在!”
“小人在!”
几个花白胡子的民军首领应声踏步而出,身后跟着几万部众。
“太原随军民壮何在!”
这回就比较乱套了,被包裹在队伍中央的老弱妇孺们乱哄哄的胡乱答应着,还夹杂着孩童哭妇人叫,非但未壮声威,反而把队伍搅得一团糟。
杨霖讪讪的揉了揉鼻子之后,决定还是倒驴不倒架,指着身后那几万站得纹丝不动的部下对宋老生和独眼校尉说道:“这些人里边有我的嫡系部属,还有一部分跟你们一样,都是大隋府兵!他们不愿意在突厥寇边、边塞处处烽火之时再打那些无聊也无意义的内战,甘愿随杨某共御胡族。只是他们的亲族家眷尚在官府控制之下,不便露面通名,这事你们爱信不信!”
话音未落,身后闪出一人,大呼道:“某家周大虎,乃右侯卫步军校尉!周某无牵无挂,甘愿为杨郎君证!”
宋老生和独眼校尉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之色。府兵乃是大隋立国的柱石,虽然个个桀骜不驯,跟友军打架、跟主将顶牛之类的混账事没少干,但是成建制的叛变却从无先例。这一方面是因为府兵都是清白人家出身,一旦从军则全家授田并免除课役,受君恩甚重,对皇帝和大隋向来是忠心耿耿。另一方面“凡是军人可悉属州县,垦田籍帐,一与民同,军府统领,宜依旧式”,也就是说府兵都有固定的户籍、田土、归属,家眷也在军府的控制下,大都集中在关中、河南等繁华所在居住。相比之下,府兵的情况有点像后世每天朝九晚五忙忙碌碌的中产阶级小白领,可能肚子里有怨气,但是有家有业的想让他们闹出点事来那是千难万难。
所以府兵堪称是大隋天下的稳定器,出于自身利益对皇帝忠心耿耿,对任何祸乱深恶痛绝。就在这种情况下,杨霖居然宣称有成建制的府兵投到了他的麾下,而且看起来所言不假,宋老生内心的震惊可想而知。正当他想要问个分明之时,突然有个尖利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
“大胆!尔等贼子枉负圣恩、谋逆作乱,左右,还不速速将其拿下!”
宋老生不用回头就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是哪个货色。皇帝不准他去打突厥人,非逼着他去“讨逆”,又担心老宋犟脾气发作无法无天,所以把传旨的宦官刘雄留在他身边当上了监军。要不是有刘雄在,没准这会儿老宋早就个人英雄主义情绪大爆发,把杨霖丢一边跑去跟突厥人玩命了。这年头宦官没啥地位,刘雄深知自己这个皇帝家奴的身份跟宋老生没法比,老宋要是在皇帝耳朵边上说句坏话,他刘雄就得被皇帝像拍只苍蝇似的拍死,所以只要宋老生不公然违抗圣命他都听之任之。可如今眼见宋老生貌似与贼首相谈甚欢,而且还发生了府兵叛乱,哪里还能无动于衷?只能硬着头皮跳出来拨乱反正。
不过府兵们虽然忠于皇帝,却没人瞧得起他这个死宦官,所以他只能指挥得动的只有从皇帝那里带来的八名禁军内卫。这些内卫的主要职责就是宿卫宫禁,个个膀大腰圆,身高七尺,弓马娴熟,号称百人敌。此时刘雄一声令下,八名身披金盔金甲的内卫二话不说跃马而出,手持雪亮的横刀直取杨霖。
杨霖瞅都没瞅他们一眼,只是轻轻说了声:
“三郎何在!”
“哈哈!终于轮到我啦!”
随着一声比刘雄这个死宦官嗓音更加尖利、好似夜枭啼鸣一般的刺耳尖笑,杨霖身后的人群中窜出一个身高不过五尺、骨瘦如柴的少年,长着一副尖嘴猴腮的雷公脸,形似痨病鬼。还没等宋老生等人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花,两大坨黑乎乎的物事被少年随手甩出,从他们的脑袋上呼啸着飞过,直通通的砸向打头的两名金甲内卫。
就听“噗嗤”两声闷响,就像有人一拳砸碎了两只烂西瓜,两个倒霉的内卫别说闪避,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连人带马被砸成了一滩肉酱——鲜血、碎肉和骨头渣子喷溅出几丈远,那两坨黑乎乎的物事竟是两柄大到吓人的铁锤,连地面都被砸出一个一尺多深的大坑,更何况凡体肉胎的人和马?除了那身被砸成一片破铁皮的铁甲,竟连块比巴掌大的肉块都没留下,漫天大雪之中,方圆数丈之内,一片雪白血红。
北风烈烈,雪落无声。整个旷野除了因为战马惊吓过度而发出的惨嘶,只有脸色煞白的将士们发出的粗重喘息,口鼻中腾起的白雾经久不散。
杨霖却非常不满意,指着剩下那六个被吓傻在原地的内卫对李玄霸抱怨道:
“跟你说几百遍了,能别杀人就别杀人,更别弄得这么恶心……你这是帮我忙还是拆我台?”
李玄霸懒得理他,吊儿郎当的走上前去,漫不经心的拎起那两柄血渍呼啦的铁锤,指着那些被唬得魂不附体的内卫道:
“还打不?”
内卫们的神智还没恢复正常,却本能的拼命摇起了脑袋。
“无聊!”李玄霸不满地嘟囔着,又用锤子指了指远处呆若木鸡的刘雄,问杨霖,“这个弄死没问题吧?”
“没问题!随便整!”
杨霖的话音未落,刘雄就“嗷”的一声惨叫从马上掉了下来,但是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连滚带爬的扎煞着手脚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爬起来,几乎是手足并用的往后逃去,身后的左骁卫将士们十分默契、也十分明智的立马给他闪开了一条道路。
不闪也不行。刘雄还没逃出几步,又一大坨黑乎乎的物事呼啸着飞过来,紧接着又是“噗嗤”一声闷响,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见刘雄的躯体和大部分肢体在一瞬间爆成一团血雾,而那柄包裹着一团红的、白的、黄的各色恶心死的汁液的铁锤又飞出了足有十丈远才轰然落地。而此时,刘雄那枚跟身体分了家的头颅,方才颓然落地,骨碌碌的打了几个滚,落在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兵脚下。
那个身经百战、不知道亲手剁下过多少颗脑袋的老兵,此时却是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裤子上隐有水渍渗出,竟是吓尿了。
没人笑话他,因为别人也比他强不了多少,都是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惊恐才没有叫出声来。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李玄霸嚣张的晃荡着没有二两肉的小肩膀,溜溜达达的走进他们的军阵,一个个把都手放在离刀柄远远的地方,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个大力杀神。
李玄霸再一次拎起了那柄变得更加恶心的铁锤,指着围在他身周密密麻麻的骑兵,嚣张大叫:
“还有谁!”
轰的一声,离得近的左骁卫骑兵们拼命地往后退,整个军阵顿时大乱。
“李老三!你赶紧给老子滚回来!”
杨霖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他费尽心思的整出这么大个场面,试图用民族大义激起宋老生的同仇敌忾之心,以达成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共抗突厥的目的,谁知效果差强人意。而人家大杀神李玄霸一出手,就把两万堪称虎狼之师的左骁卫唬得魂不附体,再让他叫唤几声,估计就要乖乖缴械,不战而降了。早知如此,他何必费这么大劲?传说中李玄霸可是一下午就能一百八十五万大军打得只剩下六十五万,收拾这两万人还不跟玩似的?
虽然一样都能达到目的,可是杨霖就是不乐意,谁让他心眼小呢?一想到自己动用了十几万人,还差点磨破了嘴皮子,大雪天光着膀子被冻成狗,遭了这么大罪全给李玄霸作了嫁衣裳,杨霖就妒火中烧,恨不能一把掐死这个小混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