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梦了。
郭瑗躺在床上,眼睛睁的大大的,盯着头顶床幔,怔怔出神。
窗外天色朦胧,已有些亮意,像一方染料轻轻晕开了浓密黑夜,偶尔听得几声鸟鸣声。
丑时了。
她撑着床直起身,风一吹,背后凉凉地,一个激灵,立马回了神。
习惯性的摸了摸左手手腕间的银镯,银镯很细,如两股银线缠绕而成,分两处交织纽成结,一结处系有二银铃,银铃精巧,腕起而铃不响;另一结处隐约有暗纹,刻二字,光影明暗,细看而字不清。
很别致的镯子。
郭瑗掀起被角翻身下了床,她又做梦了,梦见的是五年前润州梨园的那个青衣少年。
时光荏苒,这么多年过去,这竟是她第一次这么清晰这么真实的梦见他。那些仅留存在回忆中的碎片慢慢堆叠成了一个梦,那是一个锦绣凋零的梦,一个毫无色彩的梦。
梦起时,她才九岁。
那时候,她还叫郭知华。
****
光德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五日,润州西,梨园。
子时。
小知华一个人跪在灵堂前,静静的,双眼无神,盯着厅前大大的奠字,白色孝布飞舞着,风有些大。
她瘪了瘪嘴,咬了下嘴唇,眼睛开始到处乱转。
桌上的白烛跳的有些放肆,她抱了抱胳膊,感觉有些冷。
门咯吱响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小知华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略显僵硬的回过头。
门没动,门外是黑夜。
小知华睁大眼睛,企图看清黑夜里的东西,然而似乎并无活物。
她转过头,坐在腿上,双手搭在膝上,低着头,心里默默祈祷着不要发生什么诡异的事。
母亲是苗疆人,她从小在苗寨长大,习巫蛊之术,胆子也很大,最不怕的就是所谓鬼神之说。
但是,现在她一个人身处灵堂,爹娘不在身边,长夜漫漫,对周遭的未知,难免有些害怕。特别是刚才那一声门响,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快速的挑动了她心中的惊恐之弦。
小知华双手合十,抵着下巴,不住向前倾身,像个不倒翁,心中暗道:“祖父啊,您大人有大量,我要是做错了什么,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您不让我和阿娘回来,不回来就是,您可千万别在今晚吓我…”她闭着双眼,一直咬着唇。
正当此时,门又是一声脆响,小知华瞪大双眼,猛地回头,一颗石子立即射了过来打在她脑门上,砸地她向后一仰。
小知华当即揉了揉微红的额头,撑地起身,小跑到门后,以门作掩护,向外四处小心张望。她不知道是谁,谁会这么无聊,大晚上的不睡觉来砸她,又不露面,想干什么?
她抓着门框的手腕上银光一闪,两个小巧的银铃碰撞着,却没发出声。
叮地一声,又是一颗石子,打中了她腕上的银镯,引得一声玲珑清悦,像小桥流水,像林间黄莺,声音好听的让人有些沉醉,刹那间忘记自己身处何方,只一声便让人脑间一空。
小知华心中一紧,下意识的摸了摸银镯,确认没有损坏,才舒了一口气。眼睛却一亮,左手翻转,一运气,银镯四周登时拢上一层薄气,渐渐开始变黑,却是极淡的黑色,像清水中无意间滴落的一点墨香,一瞬便四散开去。掌心有一个小小的东西在移动,顺着食指环绕前进,慢慢地爬上了指尖,是一只黑色小虫。
虫身极小,身旁还长着一对透明的薄翼,头顶触角生得极长,生生有小瑗儿食指指甲盖儿那么长,却只有一根,长在左侧,身材比例特别奇怪。她的手不动,它也不动。
她想教训教训那个黑暗中频频偷袭她的人,让她尝尝苗疆蛊虫的滋味,她可不是任人欺负的傻子!
外面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小知华以动制静,食指微微翘起的手缓缓伸出,抓上门框,心中算盘早都打好,只要那人石子一射,她指尖蛊虫便能通过空气中瞬间变化的细小气流判断出那人大致所在,不刻便能悄悄地飞过去,咬伤对方的手。
小知华自诩还是很善良的,她养的蛊虫向来不会重伤他人。她心中乐呵呵的,打算听那人杀猪般的嚎叫。
就在两方对峙,一方已采取行动之间,右侧回廊突然传出脚步声,此人步伐比较重,并不是练武之人,应该是某个巡夜仆役。
小知华听着将近的步伐,收了手,转身蹲在门后,一动不动,看着灵堂前空无一人的垫子,她暗道不好,正打算跑过去跪下,却听得那脚步声一顿,然后陡的一转,硬生生地转了方向,消失不见。
“咦?”郭瑗心中无数个问号,灵堂旁的回廊是一通直路,没有岔口,按照那脚步声远近判断,肯定是要经过灵堂正门的。
她不得其解。
****
丑时。
小知华听那脚步声消失,便也不去多想,趴在门后听了半天,外面也没有动静。难道那人走了?
她伸出左手,一弹食指,指尖黑虫飞了出去,又顺势一翻手,掌心朝下,腕间一股淡色真力环绕,伴随其间的是一声空灵的铃声,短促又绵长,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一瞬间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她靠在门后静静的等待。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只听一声极轻极细的抽气声在门前不远的石狮子后传来。
“嘶!”
那人声一出,小知华便探出头,向那小跑过去,却发现空无一人。随后眼角瞥到一团黑影,在回廊下草丛中躲闪,正朝后院跑去。
她回头看了看,灵堂正门大开,厅前景象一览无余,又瞟了瞟周围似乎没人,转身回去轻轻关上了灵堂大门,然后顺着左侧回廊轻轻跑去,转弯后,一翻身跳到草丛中,回廊下的水流潺潺蠕动,像静止一般,草丛间传来一股雨后泥土的清香。
小知华运气,左手又爬出一个黑色小虫,这小虫跟刚才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长的有些奇怪的触角生在右侧。
那小虫站在郭瑗指尖,触角扭动了几下,薄薄的双翼划动空气,牵引着她的左手,朝前飞去。
小知华跟着小虫穿过西廊门洞,绕过花圃,来到后院一间小房,上面写着“清谢居”。
好奇怪的名字,她一撇嘴,冷不防听到屋内有人在说话。
她矮着身子,蹑手蹑脚的蹲到清谢居左侧窗下,靠着墙,长大耳朵偷听。
“我听说老爷子给了她血玉镯子!”一声音略显低沉沙哑的女声传来。听声音大概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不是她…
“亲手给的?”另一声音稍微清秀的女子似乎有些惊讶,尾音上扬。三十出头岁,嗯,也不是她…
“怎么可能,听说给了老大,让老大给她。”妇人甲声音里略带鄙夷;
“那这老爷子也算是承认了她,她到也厉害,生个女儿都能混进郭府!”妇人乙有些羡慕;
小知华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的,心道刚才那人既然不在,她才懒得听妇人嚼舌根,正打算离开却听得一个名字,脚下一怔,当即一动不动继续听下去。
“你也不看看她古霜槿是谁啊,苗疆女子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热情奔放,追个男人那还不手到擒来。不过这郭家老大也是倒霉,好好的前途,就被一个小妖精给毁了,我看啊,这古霜槿就是个克夫的命,你看,这还没多久,郭家老大就给全城通缉了,还给赶出家门。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父子决裂,简直被人耻笑!”妇人甲没好气的说道,倒像是真为那郭家老大担心一样;
“幸好啊,你当时没有坚持着什么,非郭大公子不嫁,就你这样还斗的过那古霜槿?她那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连秦二爷都心软了,她现在正给老爷子守灵呢,估摸着重新接这两人回府,也是迟早的事咯!”妇人甲继续分析道;
“那是那是,我可没那福气,被古霜槿缠上我可受不了…幸好幸好…”妇人乙忙抚心安慰自己。
****
寅时。
小知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这一路她一直在想那两个妇人的话。怎么她温柔的阿娘到了她们眼里就成了魅惑人心的妖精了?秦二爷是谁?我连见都没见过他呀!
小知华皱着眉,她跟阿娘好不容易跟父亲团聚,却要忍受旁人背后诟病歪曲,这凭什么啊,这都什么人啊。
她回到灵堂时,发现正门开了一个小缝,登即倒抽一口气,透过门缝往门里看。只见一青衣少年正跪在厅前,磕了三个头后,又走上前烧了三炷香。
少年稍显清瘦的背影看的她有些心疼,明明那么孱弱却背脊笔直,好像不想被人瞧不起,执着的坚持着。
小知华走进门,那少年正好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双目对视,一个略显疑惑,一个眉眼淡淡毫无变色。
她轻声问道:“你是谁?”
略带稚嫩的声音响起,掀起了余生的波纹。
少年见她全身缟素,大致知晓了她的身份,并没有自我介绍,
“你既为郭老将军守灵,便好好守,有人伤你,你暗自记下便是,日后数倍奉还。旁人说什么与你无关,任他们说罢了,无关紧要,只要你自己明白就行。”少年的声音没有温度,但听在小知华耳中却觉得心中暖暖的。
少年蹲坐在垫子上,手执木棍,拨动着炭火,轻轻道:
“听说逝者的灵魂最爱在天将明而未明时,留连世间,只要你虔心祈祷,他会听到的。”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少年半边脸庞,下巴上粘着纱布。
小知华怔怔的盯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少年轻轻叹了口气,递给她三炷香,离去。
她看着手里的香,上前插进了香炉里,看着它慢慢的燃烧着,红色的火星微微颤动,惊颤了她的心。
两人仅初次相见,几句漫不经心的话,却也能引得她深思。
曾经多么傲人于世、盛气凌人的家伙,现在也只能安静的躺在这里,生前事容他人诉说。
斯人已逝,便莫要叨扰了。
她才不想多年之后,当自己躺在这里的时候,还有人在某个角落里叽叽喳喳的数落自己。
她转身看去,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多年之后,当小知华身处苗寨,回想起守灵那一晚遇到的少年,仍旧记忆犹新。
那青色的衣袂胜过万数锦衣艳色,给这晦暗的一隅添了颜色,像一缕细微的光,透过门,照亮了一堂的寂静。
小知华跪着,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静静的祈祷,为那个高傲的人,为他,也为她们。
屋外,光亮冲破了束缚着的最后一丝浓密。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