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微明,客房里一片寂静,香炉里的香柱已然烧尽,只留一丝淡淡余香在空气中晕染,几只小麻雀在窗台上停歇,不时叽喳几声,给安静的室内增添了几许生气。
沈缨躺在床榻上,伤口都已处理过,脸色不像昨晚那般苍白。
安神香起了作用,使得他一夜好眠。
沈缨抬起手,用指腹揉了揉眉心,一不小心扯动了胸口的伤,眉头一皱。他撑着身子起床,瞥见木桌上趴着的瘦弱身影。此时郭瑗睡得正香,沈缨打量着她安静的睡颜,竟是有一丝的出神。
李昼可真是会挑人啊,昨晚他本就身受重伤,这臭丫头还雪上加霜的又给他添了几笔,他哪里是肯吃亏的人,这账迟早是要算回来的!
郭瑗似乎是感受到了这深深的恶意,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睡眼朦胧慢慢悠悠的直起身来,右手撑着脑袋,两眼无神发直,还在清醒当中。
瞥见床边的两道目光,郭瑗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当中,撇撇嘴,兀自倒了杯茶,嘟囔道:“沈老板醒了啊。”
沈缨没回话,盯着她右手手腕无意间露出的玉镯,一挑眉。
郭瑗见人家不搭理她,也就不再自讨没趣,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
“你会巫蛊之术。”沈缨盯着面前正在喝水的人,根本不是在询问,而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茶水还是热的,雾气氤氲,郭瑗轻轻吹着,睫毛上沾了些雾气,像闪着光的羽翼,她声音平静的道:“什么巫蛊之术,不懂。”
沈缨盯着她半晌,竟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冷笑。郭瑗是什么人,那耳力是极佳的,她抬起头,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反正两人之间早就互相厌烦,昨晚一事也挑明了她的看法,李昼也不在,索性她也不再装下去。
“我看沈老板恢复的不错,我先走了。”郭瑗喝了口茶,十分冷淡的道。
虽然两人互不待见,但毕竟人家也是救了他一命,沈缨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三个字:“多谢了。”
郭瑗一听,感觉自己耳朵像是出了毛病似的,一脸不可置信,然后非常虚假的咧嘴一笑,起身道:“你是李昼的朋友嘛,我自是要帮你的。”言下之意是,要不是看在李昼的面子上,鬼才帮你!
沈缨也恢复了一贯的随和面孔,恰到好处的微笑像印在脸上的面具,“闲之有你这么个朋友,我真为他感到高兴。”
虚伪。
郭瑗心中腹诽,表面却仍旧绷着一张笑脸,昨日作伪的妆容早已抹掉,清秀的脸庞上多了丝生动。
郭瑗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尽量平静的道:“沈老板还记得回六月春的路吧,小女子告退,您好生休息!”
说罢,郭瑗抬手把茶杯里的茶一饮而净,潇洒的转身离开。
门吱呀一声关上,靠着床棱的沈缨卸下笑容,不再理会,转过头,闭目养神。
郭瑗抄小路回府,不料却被后门的小厮拦住。
“你是哪个院的?”小厮一脸严肃。
郭瑗抖着腰牌,低着头,声音细不可闻:“五姑娘,木兰院。”
“怎么没见过你?”
郭瑗心中一抖,“奴婢跟在五姑娘身边伺候,很少出门。”
小厮有些怀疑的上下打量着郭瑗,眼角却突然暼见一人,随后立马换上一副恭敬的模样,施礼道:“三少爷!”
郭瑗抬头,只觉郭川仿佛天神一般自带光芒,迅速投以期盼讨好的目光。
郭川只是轻轻扫了她一眼,便道:“这是五姑娘的贴身侍女,昨日奉命出府办事。”
小厮见郭川认可了她的身份,便不再纠缠,顺水推舟道:“既是如此,那便快些回去吧,千万别耽搁了才好!”
郭瑗赶忙应下,福身道:“多谢这位小哥,多谢三少爷!”
郭川摆摆手,道:“正好我有东西要给五姑娘,你且先随我前去取来。”
郭瑗微微颔首,跟在郭川身后离开。
待两人走远后,郭瑗这才敢抬起头来,忙道:“多谢三哥!”
郭川一脸无奈,回身指着她道:“小丫头学会夜不归宿了啊!小心我告诉母亲大人!”
郭瑗瞧他一副宠溺模样,连忙抓住他的衣袖,撒娇道:“三哥这么好,怎么会告诉母亲呢!”
郭川笑容爽朗,眼神清澈,道:“你呀!以后要是晚上出去,就多带几个人,别偷偷摸摸的,瞧你,弄得这么狼狈。”
郭川眼神温柔,满是关怀,伸手替郭瑗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撩开她故意挡住额头伤口的碎发,细细瞧了瞧,手指一顿,愧疚的问:“额头还疼吗?”
郭瑗摇摇头,轻快地道:“早都不疼了!”
“怪我...”郭川兀自嗫嚅道。
郭瑗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三哥为什么这么说...”
郭川叹了一口气,“若不是我和孙子连的事,你也不会跟他夫人发生争执,也就不会受伤了...”
郭瑗愣了愣,她没想到郭川竟会这样想,连忙解释道:“我还道是什么呢,原来三哥是因为这个呀!哎,这有什么,三哥是我兄长,我自然是要帮你说话的呀!我们是一家人嘛,我怎么可能看着别人在我面前随意乱说!再说,我额头都是小伤!三哥,你别多想了!”
郭瑗还是有些心虚的,伤口是她自己磕的,要是郭川因此而愧疚,她是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的!
郭川理好她的碎发,收回手,声音中透着些遗憾,道:“明日我便要启程去江州了,”郭瑗一愣,听他又道:“江州最近出了点事,需要派人查看,之前我一直在大理寺挂虚职,整日无所事事,现下正好,也算有用武之地。”
看得出,郭川是有些迫不得已的,江宁百姓人多口杂,对此事也是众说纷纭,作为替人出气的她最近都不敢光明正大的出门,更何况当事人郭川呢。
郭瑗点点头,安慰道:“也好,权当是换换心情了。三哥此行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们在家等你衣锦归来!”
郭川难得表现的如此心思细腻,认真嘱咐道:“瑗儿,你年纪虽小,可我看得出来,很多事你心里都清楚。原先你回来,我还有些担心,但现在看来完全是杞人忧天了。父亲母亲都是真心待你,希望你也能替我尽尽孝心。”
郭瑗心中一暗,郭川性格不羁、爽朗,在她眼里也无非是个沉醉于山水书法之中的豪迈文人,不曾想原来他心思也如此细腻,看来若不是这回无意之间表了回“衷心”,他还会继续暗中“监视”她了!
郭瑗正色道:“三哥这是说得哪里话,就算你不说,我自是也会尽心侍奉父母的!”
郭川离开后,郭瑗从木兰院后墙翻了进去,吱呀一声推开轩窗。
床上有人翻了个身,郭瑗赶紧过去掀开了她盖在头上的被子。
“碧喜!醒醒!”
碧喜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瞪着眼看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跟打了鸡血似的,“姑娘...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
郭瑗赶紧捂住她的嘴,“小点声!你这一吼大家都知道了!”
碧喜忙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掀开被子,两人开始换衣服。
“昨晚可有人来?”
碧喜猛摇头,压着嗓子,挤眉弄眼道:“没有没有!姑娘你下次可不能这么坑我,说好的去去就回,怎么就一夜不归!吓都吓死我了!”
“我的错,我的错!下次给你带好吃的!快点儿,别磨蹭了,翻后窗出去!别让人看见!!”
碧喜瞪着眼,被郭瑗毫不留情的从窗户给“扔”了出去,哎哟哎哟的嚎了半天。
为了弥补心灵倍受创伤的碧喜,郭瑗做主给她放了两天假,让她好好修养修养,这下子可把小姑娘给乐坏了,蹦着跳着说下次有这种好事可一定要记着她!
碧喜放假了,郭瑗只好带着沈东榆的汤药亲自送往西院“三松堂”。
三松堂是一处独立的别院,院里有三颗劲松,遂以此命名。
二哥郭钰此时正在院里习武,长剑锋利,青芒余辉,动作潇洒利落。
郭家乃鼎鼎将门,家中子女除非特殊原因,一律自幼习武,可惜到了这一辈,家中的女孩子皆是幼年患病,包括郭瑛在内,也都只是学了些强身健体的基本功。
这若是放在从前,她定会冲上去跟郭钰好好一较高下,但她现在是“郭瑗”,从小体弱多病,不尚武力,她只能拿着食盒干站在一旁观看,心里痒痒的很。
一招毕,郭钰负剑长立,便听得一声叫好。
“二哥好剑法!”郭瑗拍着手由衷称赞。
郭钰挥剑入鞘,将长剑交给身旁小厮,拍了拍手,笑道:“五妹妹什么时候,也喜欢往我这院子跑了?”
郭瑗眨眨眼,俏皮道:“自然不是来找二哥的!”
郭钰满眼笑意,不经意的扫了眼郭瑗手里的食盒,轻描淡写道:“你那小丫鬟,天天带着个食盒来找东榆,莫不是…你俩瞒着我在偷吃什么好东西?”
郭瑗嘿嘿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二哥!嫂嫂喜欢我做的点心,身为妹妹,那我自是要天天奉上啊!”
郭钰抿唇一笑,擦了擦手,走近道:“什么好东西,给我也尝尝!”
说着便伸手打算碰食盒。
郭瑗也不慌张,左手轻轻一搭,压住了盖子,“二哥,东榆姐姐不想你知道。”
郭钰看着郭瑗那一双镇定的眸子,伸出的手顿了顿,半晌又缓缓收回,问道:“严重吗?...”
郭瑗盯着郭钰真挚的双眼,扯了扯唇角,安慰道:“有我在,她不会有事的。”
“好...”郭钰深吸一口气,有些艰难的,仿佛从肺里吐出了这个字,“那我就不问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
“嗯。”郭瑗郑重地点头应下。
郭瑗一进屋便看见沈东榆抱着儿子郭澈,嘴里哼着摇篮曲,声音轻柔,满脸母爱,满脸柔情,是她从未曾见过的温馨。
郭瑗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她,多希望时间停止在这温暖一刻。
郭瑗有些出神,当初她阿娘是不是也如这般?
“...瑗儿?”
沈东榆抱着郭澈,抬头望向她,一瞬间,那满眼的似水柔情就像溢出来一般,深深陷入了郭瑗冰凉已久的心。
沈东榆将孩子交给嬷嬷,又喊了一声,郭瑗这才回过神来。
郭瑗像也被她传染了一般,眼神柔了下来,傻傻的看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缓缓道:“他...真可爱。”
沈东榆莞尔一笑,“是呀,等瑗儿以后有自己的孩子了,会更加欢喜!”
郭瑗难得的面色一红,愣愣的道:“我...我都没想过会有那么一天,再说,我觉得我可能做不了像嫂嫂这般的贤妻良母。”
沈东榆捂嘴轻笑,“瑗儿还小嘛,慢慢来,总会像的!”
郭瑗实在是想象不到自己未来有一天,也会像这般温柔的抱着孩子,轻轻哼着曲子,静静看着他长大...
郭瑗一个激灵,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还是她吗...
郭瑗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莫名尴尬,沈东榆以为她在示意自己,转身让嬷嬷抱着儿子出去了。
郭瑗瞧见,敛起情绪,将食盒交给沈东榆,问道:“姐姐,你这几天感觉如何?”
“挺好的,自打上次突然发作后,便好像悄然无息了...”
郭瑗点点头,思索片刻,沉声道:“我大概知道这蛊引是什么了。这药姐姐继续喝,我每天都会让碧喜来送,她是自己人,姐姐不用担心。切记此药不可中断!这几天我会备齐药材,准备‘打蛊’,姐姐不用过于担心,一如往常即可。”
沈东榆这几天喝了药后,确实也没了那天的疼痛,更加笃信郭瑗会治好她,非常认真的记下了她的话,静默的等待着未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