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余晖轻扬,流萤初现,晚风吹拂,人语低诉。整个天空渐渐暗去,独留西南角的一方淡红色流光,铺就浸染在旷野之上,红得轻描淡写,美得不可方物。
红霞之中,有妙人浅吟清唱,字字珠玑,宛若流殇,空灵迷离,似云中之月,镜中之花。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
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
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
彼此甘心无后期...”¹
一曲唱毕,室内悄然无声,郭瑗撑着脑袋靠坐在床头,很是惊讶。
这首小辞本是呜咽哀婉、相愁不舍的,却愣是让她唱出了轻快明丽的氛围,初听之下,只觉突兀,但细下慢品中,却似乎又因此而产生了一种更为奇妙的感觉,就像万物周而复始,所有悲伤的往事,也终会变成明艳亮丽的一笔。
“好!”周子康拍着手,十分卖力的捧场,人未至而声先到,“哎呀,不愧是我妹,这嗓子就是好啊!”
“一边儿去!”周梓玉红着脸瞪他,撅着嘴,像一只傲娇的小仓鼠。
周子康还是那个样子,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说出来的话十分欠揍,“你这简直比那红月梨园的头牌儿唱的都好啊!以后要是再听戏,直接找你就好了嘛!”
“周子康你想的还挺美哈!”周梓玉鼓着腮帮子,咬牙切齿地翻了他几眼。
郭瑗见着两人斗嘴就觉好笑,放下撑着脑袋的手,翻身下床,还没走多远呢,周梓玉就嚷嚷着跑过来,道:“瑗儿你怎么下床了,要拿什么跟我说呀!你要是再摔倒了,沈哥哥该说我没好好照顾你了!”
郭瑗看了沈缨一眼,抿唇微笑,边说边伸了一个懒腰,“躺了一天该下来走走了。”
周梓玉连忙过去扶着她,生怕她一个没踩稳把伤口又给扯开了。
沈缨背着手走过来,对着郭瑗道:“我去了趟国公府,但是国公和夫人都不在,我便同你二哥说了。”
沈缨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包,放在桌上,瞟了瞟一旁的周梓玉,道:“这是带给你的糕点,算作辛苦一天的小小奖励了。”
周梓玉一扬眉,语气上扬,“我照顾瑗儿那是心甘情愿的,岂是为了贪图你这点儿奖励?”周梓玉嘴上硬气,一副眼高于顶、视糕点如粪土的模样,但手下动作却快的很,趁着沈缨还没拿走,一把就将香喷喷的糕点包给薅了过来。
沈缨将她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却也懒得搭理她,看了眼郭瑗的下巴,语气平平继续道:“你二哥说,国公带着夫人和你四姐回润州了,说是在那边儿要待个七八天的样子。”
郭瑗一愣,脱口而出,“回润州了?”
沈缨举起的茶杯一顿,见她似乎很是惊讶,面带疑虑的点点头。郭瑗也发觉自己可能激动的有些惹人注意了,稍微平复了下心情,声音平缓的问道:“我二哥可有说,他们回润州所为何事?”
沈缨摇头,眸中映着烛光,带着打量的意味注视着对面的郭瑗,似乎想从她神情中看出些什么。
郭瑗却微敛目光,抬手给周子康倒了杯茶推过去,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晚饭后,沈缨又跟周子康在屋外“啃了一会儿耳朵”,不知这两人有什么事要瞒着她们,两个姑娘也懒得搭理,凑在一起扯东扯西,聊聊衣裳,谈谈八卦,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在草场休养的这几天,郭瑗过得很是惬意,因为头疼的缘故,她难得的给自己的脑子放了几天假,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暂且搁下,要么就躺在床上听周梓玉自言自语瞎叨叨,要么就躺在屋外的小竹椅上观看周子康宝宝带来的精彩马术节目,总之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当然,有一点是不得不说的,那就是周子康宝宝的马术还是很有看头的,只见他一会儿倒挂金钩,一会儿彩云追月,技术杠杠的,郭瑗和周梓玉在一旁直欢呼。
五天过得很快,时间不留痕迹的便从指尖飞过,这几天的相处,使得三人的关系越发要好,虽然大忙人沈缨时不时就玩失踪,但好在有周氏兄妹这两个开心果陪在身边,郭瑗养伤的这段日子不仅没有抑郁消瘦,反而还胖了好多,当然这个就得益于我们的小厨娘周梓玉同学了...
郭瑗受得是外伤,不宜吃辛辣刺激的食物,而且嘴巴一张一合又容易扯坏伤口,所以这一日三餐那是顿顿喝粥啊,喝的郭瑗整个人都快成了水桶。而我们的周梓玉同学又十分听话,简直是将大夫的话奉为圣旨,说不沾就一点儿也不沾,整锅粥,白的不能再白,最多就给撒点儿盐,再扔点儿青菜叶子豆腐沫儿什么的,郭瑗每次看到这种形容惨淡的饭,都会觉得心累加苦涩...
奈何她周梓玉偏偏像个磨人的小妖精似的,带着十二分的标准微笑,天天捧着个碗跟着她,她不喝,她就不走,还再耳朵边儿跟个小苍蝇似的嗡嗡叫,你说,有这么个催命似的人再旁边,她能不喝,能不胖吗!
终于,这种饱受摧残的日子可算是熬到头了,郭瑗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怀念鸡鸭鱼肉!当大夫带着药箱走向她,拿出剪刀和纱布时,她仿佛看到了黎明前胜利的曙光!
“瑗儿!我简直太崇拜你了!你也太勇敢了!”周梓玉跟个小迷妹似的,双手捧着自己白白净净、肉肉嘟嘟的小脸,两只杏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
郭瑗梗着脖子靠在车壁上,抱臂斜睨着她,一脸“这有什么的”不屑一顾。
周梓玉同学继续崇拜的道:“你是没看到,大夫给你拆线的时候那也太粗鲁了,直接硬扯呀,我的妈呀,要是我肯定哇哇乱叫,你倒是硬气,闭着眼一声不吭的!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想知道吗?”郭瑗扬眉,朝她眨眨眼,声音极具诱惑力的问道。
周梓玉点点头,可爱的杏眼瞪的像个小铜铃,充满了求知欲的望着她。郭瑗清了清嗓子,表情很平静,声音很平淡,缓缓道:“很简单,你尝尝你自己做的粥,一天三顿,一连五天,顿顿不落,天天不断,喝完之后,我保你也是如此无所畏惧!”
“真的假的?”周梓玉十分怀疑的望着郭瑗,一副“我读书少,你别骗我”的模样。
郭瑗十分真诚的点点头。
周梓玉一噘嘴,缩着脑袋道:“有这么难喝吗?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哦,不傻啊。”郭瑗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脑袋一动不动的顶在车壁上,把被风吹起来的碎发从额前拨开,动作优雅轻柔,像仰着脖子的...白天鹅...
周梓玉瞪了她一眼,“你以为人人都是周子康啊!...”
“咋啦,喊我干嘛?”车帘外,正专心致志赶着马的周子康,听见自己又喜提大名,兴奋的朝里嚷嚷。
周梓玉一撇嘴,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根本不搭理他。
郭瑗被她的表情逗笑,实话实说道:“你俩真逗...”
“别别别,可别把我跟他相提并论,我可是正常人家的姑娘,大家闺秀!”周梓玉背靠车窗,抱臂,十分不爽的埋汰她亲哥。
沈缨骑着马,跟在马车旁,十分自然的接过周梓玉的大实话,“嗯,大家闺秀周姑娘说得非常之贴切,不愧是大家闺秀啊。”说完,沈缨还故意叹息一声,感慨十足。
周梓玉一把掀开车帘,回身呛道:“沈哥哥有必要遮阳阴阳怪气的嘛,一句话还连提两次!你这也太让人伤心了!”
沈缨手握缰绳,身姿挺拔,笑容和煦,眼角如玉,“伤心好,伤心有益健康!”
郭瑗抿嘴轻笑,不敢动作幅度太大,真没想到,沈缨也挺会呛人啊!
周梓玉立马转过身,向郭瑗飞一恶毒眼刀,要不是看在她是伤员的份儿上,她早就扑上去狠狠摇她脖子了。
郭瑗十分嘚瑟的抿住嘴唇,扬眉轻笑,双眼弯弯,宛如新月。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毫无准备,就像无数颗惊雷瞬间同时炸响一般,振聋发聩,马车瞬间被震得左右摇晃,如同一双无形大手使劲推搡,周子康来不及捂住耳朵,连忙用力扯住惊慌失措的马匹,只觉自己耳朵一阵嗡鸣。
街上人来人往,无不抱团瑟缩,面色惊恐,沈缨端坐在骏马之上,扯住缰绳,眉头宛若枷锁,双眼冷峻,死死盯住前方高大建筑。
郭瑗抓住身旁周梓玉稳住身形,一把撩起帘子,探出头去,——只见面前高大建筑之上,一团灰黑色浓雾般的气体正呈现出诡异的散射状,像深洞,像漩涡,朝着地上蝼蚁一般的人群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一切生命吞噬。
苗疆秘术?!
郭瑗大惊失色,抓着车框的手一下子扣了进去,整个人激动的站了起来。
“驾!”
只听马车旁突然一声鞭响,沈缨不顾街上尚在震惊之中的路人,策马狂奔而去,朝着六月春的方向直直冲了过去,一路上行人纷纷躲避,又惊起一阵躁动。
郭瑗眼力不佳,只见此时六月春楼顶之上突然冒出两个小黑点,她眯着眼极目望去,仍旧看不清,那两个移动的黑点扭打在一起,似乎正在争夺什么东西,情况十分危急。
郭瑗不知为何,心里一阵惊慌,匆忙跳下马车,朝着六月春奔去,就在此时,猛地又是一声轰隆巨响,威力之大仿佛整个大地都惊得一抖,郭瑗站稳身脚,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六月春屋顶应声而断,无数玉瓦石块儿轰然而下,两个移动小黑点像被瞬间吞没一般早已不知去向,附近的百姓慌忙逃窜。郭瑗几乎是眼见着坍塌的楼顶瞬间砸入地面的,无形的冲击波掀起大批尘土,一时间黄土飞扬,哭声四起。
前一秒还热闹繁华的街区,下一秒就变成了哀鸿遍野的坟场。郭瑗挥舞着手臂,拂开浓烟,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头顶上,那已近消失的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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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该词段出自唐代白居易的《潜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