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一场大雨后,天气开始转凉,沈东榆坐在院中凉亭里,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日知晓自己身中蛊毒后,她辗转反侧、一夜难眠,心中总是惴惴不安,情不自禁的瞎想,郭钰问了她好几次,她却也不敢告诉他实情。
“夫人,这里风大,您还是进屋吧…”丫鬟紫兰看着夫人一言不发在这坐了好久,忍不住轻声询问。
可沈东榆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毫无反应,紫兰有些疑惑,又轻轻喊了声:“夫人?”
沈东榆这才回过神来,嘴角扯出一个有些牵强的微笑,问道:“怎么了?”
紫兰有些呆愣,从未见过夫人如此,心中有些不安,“夫人,您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奴婢怎么看您脸色不太好,要不给您请个大夫?…”
沈东榆一听“大夫”二字,当即一个激灵,制止道:“不,不用了,我只是昨晚有些失眠,并不碍事…”
沈东榆明显有些不在状态,正当此时,院门外有丫鬟进来通报,道:“夫人,五姑娘来了。”
沈东榆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郭瑗一进院门,便见她一脸无措的坐在凉亭里,不自禁皱了眉:“嫂嫂怎么一大清早坐在外面吹风,小心感了伤寒。”
沈东榆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拽住郭瑗的胳膊,显得有些慌乱,“瑗儿,我们进屋说…”
郭瑗点头,对身后的丫鬟们道:“我和嫂嫂说说话,你们都下去忙吧。”
碧喜将手中食盒交给郭瑗,带着一众丫鬟离开。
郭瑗搀着沈东榆进屋,回身关上门,将食盒里的药碗端出,放在她面前道:“姐姐,先把这碗药喝了吧,有些苦,但能压制住你体内的毒性。”
沈东榆毫不犹豫的端起碗,一饮而净,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她心中忐忑,食不知味。
郭瑗扫了她一眼,一般突遭大病者,大多如此,她接过沈东榆手里的碗,安慰道:“姐姐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沈东榆现在反应有些慢,半晌才愣愣道:“有你在,我自是放心,只是…我实在是担心澈儿,他还这么小,万一,万一…”
沈东榆慌乱中甚至带了点哭腔,一想到儿子身上可能也带有毒素,心中就像有千万根银针扎过一般。
郭瑗看她这个样子,心中也难过,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道:“姐姐!这蛊毒虽说难解,但又不是不能解,咱们总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吧!只要找到这根源之所在,此毒便一击可破,所以你大可安心。至于澈儿,昨日我不都已查看过了吗,他身上并无中蛊痕迹,况且我现在就在这国公府,一旦出现什么情况,我也能第一时间赶到!姐姐,我是断然不会看着你们母子俩在我面前出事的!”
沈东榆眼中充满感激,真挚的点点头,这些话昨日郭瑗已经跟她说过一遍了,只是她自从做了母亲后,越发感情充沛罢了。
“以后每日早晨,我都会差碧喜来送药,姐姐只需按时服药便可。这段时间我会抓紧时间研习,姐姐一有不适,一定要及时告知我症状,如此我也可尽快缩小范围,早日研制出解药。”
沈东榆痴痴的点头。
郭瑗无声的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姐姐,事情还没有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你自己一定要放宽身心,切忌情绪过于激动。姐姐,答应我好吗,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这样我也能专心致志的研制解药!”
“好,我答应你,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郭瑗嘱咐过沈东榆之后,便一路赶往郭夫人的听竹居,这前脚刚进院子,便看见三哥郭川从屋里出来。
自从郭瑗跟孙家媳妇理论受了伤后,郭川就好像越发的关心她了,或许是因为愧疚,也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
“三哥!”郭瑗一脸明媚笑容,朝着郭川福了福身子。
郭川遇见郭瑗也是一脸开心,但一瞧见她额头上缠着的纱布,眼里就闪过一丝心疼,“五妹妹,今日感觉如何,可还发昏?”
郭瑗摇摇头,“三哥放心吧,我这伤并无大碍,只是稍微磨破了点皮而已,现在早就恢复了!”
郭川见她气色正常,精神也好,这才稍微舒了口气,“听说母亲今日要带你去‘安国寺’?”
郭瑗有些无奈道:“是呀,母亲说我才回来几日就闹出这等事,想带我去寺里求个平安符。其实说来惭愧,我好像并不是特别信奉这些东西。”说罢还朝郭川吐了吐舌头。
郭川勾了勾唇角,觉得这个妹妹实在可爱,轻声安慰道:“瞧你说的,这话可别被母亲听到了,母亲信佛多年,此次带你去能求个心安也是好事。不过,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呐,别又一不小心磕了这碰了那的!”
郭瑗一听,扬眉反驳道:“我又不是瓷人,哪有这么娇弱啊!”
郭川也是一乐,“好了,快进去吧,别让母亲等急了!”
“诶!三哥慢走!”
郭瑗挥挥手,一路小跑欢快的进了屋内。
“母亲!”
郭夫人正在喝茶,看见小女儿蹦蹦跳跳的进了屋,忙道:“哎呀,慢点儿啊,你头上还缠着纱布呢,小心把伤口又拉开了,留了疤怎么办!小心以后嫁不出了!”
郭瑗忙立定站好,优雅的欠了欠身子,柔声道:“瑗儿给母亲请安了!”
郭夫人满脸慈爱的看着她,道:“诶,好,快起来吧!”
安国寺,本是前朝皇帝杨行密时期建造的,原名金鸣寺,后大唐皇帝登基后才改为现在之名,取“安邦定国”之意。安国寺位于江宁东郊外的鹿鸣山上,路程甚远,两人坐马车大概行了两个时辰左右,方才到达山脚下,郭瑗望着冗长蜿蜒的山中石阶,隐约听见了阵阵钟声,那钟声仿佛来自亘古的余音,环环绕绕,悠长清远,像敲进了心中一般,一瞬间只觉烦恼皆忘,心清耳悦。
寺庙里人来人往,却又清净无比,来往之人皆是一副虔诚真挚的神色。郭瑗仍旧带着帷帽,一来是遮住头上的伤口,二来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毕竟经过六月春一事后,她现在可是江宁老百姓们茶余便饭的新谈资啊!
郭瑗扶着郭夫人走进大雄宝殿,却突然觉得腹中一痛,转而有些不好意思的对郭夫人道:“母亲,我突感有些不适,想去趟‘西阁’¹...”
郭夫人体贴道:“好,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快去快回!”
“诶!”
郭瑗说完就飞快的往殿院西侧走去,心中还在苦恼,怎么现在大家都跟让她注意安全啊,她现在哪有这么倒霉,难不成走个路还崴脚不成!
半晌,日上三竿,郭瑗从西阁出来,觉得浑身轻松舒畅,估摸着昨夜着凉,这才有这个反应的。郭瑗伸了个十分惬意的懒腰,理了理袖子和帷帽,往大殿走去。
谁成想这没有走几步,竟听见有人呼救?
郭瑗瞅了瞅四周,现下正值午后,这边儿又比较僻静,该不会是有人出了什么事吧,郭瑗这样想着就又听见有人呼叫,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从不远的山林中传来的。
郭瑗眉头一拧,她可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吃力不讨好的事她从来不做,这里这么僻静,要是真出什么事,她一个人也断然是解决不了了的,况且郭夫人还在等她,倒不如喊人来这边看看好了。
郭瑗心中这样一想,脚下便转了方向,一点儿也不犹豫。
可有时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上天安排好的事,不论如何也逃脱不掉。
郭瑗衣带乘风,继续往前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
“前面这位姑娘!麻烦请留步!”
那人似乎很是着急,声音中透露着毫不掩饰的慌张。
郭瑗转过头,就瞧见一锦罗玉带的小姑娘朝这边急匆匆的跑来。
“姑娘可有何事?”郭瑗深知这是躲不过了,还是好脾气的问道。
对方也就是个十五上下的小姑娘,只见她气喘嘻嘻、十分慌张的道:“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姑娘一不小心崴了脚,现在正一人坐在林中,还请姑娘帮个忙,帮我将我家姑娘扶上来,实在叨扰,还请姑娘帮个忙!”
还真有人走路崴脚啊...
郭瑗汗颜。
小姑娘倒也客客气气的,郭瑗见她着急,又想着人家姑娘一个人还在林中呢,多少还是没有“人性泯灭”,当即爽快的点头应下。
小姑娘一路带着郭瑗翻过西侧栅栏,往山下的密林走去...
郭瑗小心翼翼的拽着斜坡上的草木往下滑,腹诽这姑娘是得有多能折腾啊,还净赶着往这样的地方走。
“你们怎么往这边儿跑,这里很危险的。”
郭瑗跟着小姑娘一路往下,边走边问。
小姑娘有些着急,险些一下子刺溜下去,还好郭瑗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后衣领。
小姑娘回头感谢的一笑,无奈道:“我家姑娘掉了个东西下去,这才翻下去捡,谁成想一下子崴了脚...”
郭瑗撇撇嘴,无言以对,这东西再重要,能有命重要嘛!当然她这句话还没说出来,便看见了歪倒在一根粗木旁的姑娘。
只见那姑娘,生的貌美肤白,皮肤水嫩,双眼汪汪仿佛一池清水,两眉纤细好比娇弱杨柳,身量饱满却又恰到好处,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
那姑娘正死死的抱住粗木,脸上还噌了些泥巴,瞧见小姑娘带了人来,轻言道:“落篱,你怎么找了个姑娘来,这里如此危险,要是人家一不小心受伤了该当如何!”
被叫做落篱的小姑娘诚惶诚恐道:“姑娘,这寺里都是僧人,咱们这里十分偏僻,女眷又少,我爬上去,就只看见了这位姑娘,心下着急,这才麻烦她来此帮忙...”
那位姑娘又转头看落篱身后的郭瑗,有些愧疚之色,刚想说什么,就被郭瑗打断道:“这位姑娘不必担心,我也不是什么柔弱女子,定能想办法把你带上去。正巧我通习医理,听落篱姑娘说,你崴了脚,不妨让我先看看。”
落篱一听一脸喜色,没想到自己随便一抓,竟然抓了个大夫,当即开心的看向自家姑娘。
那位姑娘和落篱相视一眼,转而对郭瑗莞尔一笑,十分有礼的道:“那便多谢姑娘了。”
郭瑗刺溜一下,从落篱身旁滑了下去,身手矫健灵活,抓住那位姑娘身后的粗木,先是给她把了脉,没有大碍,这才检查了她的脚踝,有些淤青红肿,就是一般的扭伤,只不过现在她身处斜坡,脚下更加使不上力而已。
“放心吧,就是一般扭伤,并无大碍,回去找个大夫处理下就成。但是现在我们得尽快上去,最好还是不要耽搁了最佳诊治时间。”
郭瑗娓娓道来,那位姑娘也是明事理的人,点头应下,伸手就撑在地上,想要起身。
郭瑗上前一步,先把自己稳住,然后把她拽了起来,扶着她靠在粗木上,又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绳索,对旁边落篱说:“落篱姑娘,你拽着绳子的一头,然后我会把绳子栓在你家姑娘身上,你走在前面,尽量使点劲,拽着姑娘往上走,我护在最后。”
落篱看了眼她家姑娘,犹豫的点点头。
郭瑗又转头对那姑娘道:“这位姑娘,还要麻烦你忍耐下了,我身上就只有这根绳索,虽然细,但却十分牢固,等会儿落篱姑娘在前面拉,可能你会觉着有些疼。”
那姑娘点点头,嘴角像绽放了一朵蔷薇花似的,声音清灵,道:“姑娘放心吧,这点痛还是能够忍耐的。”
郭瑗挑挑眉,嗯,不错,她就喜欢这种不矫情的姑娘。
话不多说,三人立刻行动起来。
落篱爬在最前面开路,小姑娘腿脚利索的很,拽着草木蹭蹭蹭的就往上爬,那位美人姑娘跟在中间,绳索系在腰间,越发显得身量细若拂柳,郭瑗跟在最后面,时不时扶一把前面的姑娘,自己也十分小心。
三人几乎没什么意外的就爬了上去,郭瑗收回绳索卷好,跟落篱一同扶着那姑娘进了一间客房。
把人安全送到以后,郭瑗瞅了两眼,见也没自己什么事了,便想赶紧离开,叔母还在等她呢!
她微微福身,道:“姑娘既已安全,我就先行一步了,有什么事,落篱姑娘就去找这寺里的僧人吧。”
落篱福身应下。
那位姑娘抬头看着她,似乎有些打量的意味,款款道:“还不知姑娘名讳,日后定是得登门道谢!”
得了吧,还登门道谢,这么桩小事,也不嫌麻烦。
郭瑗摆摆手,平平道:“姑娘不必了,本就是举手之劳,姑娘没事就好。今儿个我还有急事,就不多叨扰了,若是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郭瑗微微颔首、施礼,转身离开,凉风卷起衣袂,翩然,潇洒。
李茉看着这潇洒的背影有些出神,她一直羡慕的就是这般女子,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却又不拘泥于世俗大节,活得痛快自在。如此简单之事,对她而言,也只是奢望了。
“公主,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吧。”落篱恭敬道。
李茉收回目光,扯了扯嘴角,柔柔道:“好。”
仍旧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可又有谁知道,她心中亦有似火热情呢。
郭瑗紧赶慢赶一路小跑跑回了大殿,发现郭夫人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
郭夫人满脸的焦急,在看到郭瑗时瞬间散去,慢慢又浮上了指责,但在看见她满是泥土的衣裙时,又变成了惊讶和揪心。
郭瑗从来没真正见过谁的表情这般瞬息万变的,立马小跑上前。
“母亲!让母亲担心了,我刚才出来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才耽搁了时间,母亲放心吧,我现在不疼了!”
郭夫人一听,怎么又摔了,那还得了,急忙道:“怎么又摔了,摔伤没,快让我看看,是不是头又疼了?我让人去找个大夫!”
郭瑗一脸无奈,柔声道:“哎呀母亲,我这不都说了吗,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哪都没摔到,头不疼,腿也不疼,哪都不疼,您就别担心了!”
郭夫人听她这么一说,这才放心,赶紧拉着她进了大雄宝殿,道:“你这天天的净出事,还不快求佛祖庇佑!”
郭瑗取下帷帽,露出那一张有些汗水的清秀脸庞,跟着郭夫人一齐跪下,双手合十,抬头虔诚的望着面前高大的三佛,叹了口气,心下缓缓道:
小女郭知华,不求平安一世,但求披荆斩棘,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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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西阁:茅房,古人一般将其建在西边,故其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