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二年，九月二十四，中秋佳节。

自早上开始，长宁街头便人海如潮，散落在各地的乡旅人，都赶在今天归家，与家人团聚。更是有北夷胡人，不远千里，赶着中秋佳节当日入城，就是为了一睹江宁盛况。各户商家竞相叫卖，街头巷尾摆满了中秋用品，什么团圆小饼、桂花酿、玉兔小灯、流仙裙，比比皆是。一时间，人山人海，川流不息。

国公府。

郭瑗起了个大早，帮着郭夫人一起，给各房各院分派昨日所做的团圆小饼。等全府上下都分配好了，已近晌午。郭夫人拉着女儿又唠了会嗑儿，便又开始忙着准备午膳。

郭瑗并不擅长烹调，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瞧着母亲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郭瑗笑道：“母亲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早上还帮忙分派小饼，现在又亲自准备午膳！”

郭夫人亲自掌勺下菜，轻轻翻动着菜锅，时不时放点酱料，头也不回道：“我这啊，就是天生的劳碌命，什么都不做，就觉得发慌！”

一旁临惜嬷嬷道：“五姑娘你那是不知道，夫人啊，酷爱厨房，一高兴就亲自掌勺为家人做饭，各式糕点小食也不在话下，咱们家大厨师傅都说，这厨房里啊就压根儿没他什么事儿！”

“那母亲岂不是抢了人家的饭碗！”郭瑗哈哈一笑。

“那可不是！咱家的大厨啊，可以说是整个江宁府最轻松的大厨了！这不，我听说，人家闲得都养起了花草，没准啊，都打算改行了！哈哈！”

别看临惜嬷嬷年纪大了，这性子可是活泛的很，一言不合就跟夫人闹了起来，听得郭瑗在一旁直乐。

郭夫人实在听不下去，挥舞着大勺道：“嬷嬷啊，你就净在这儿贬我，待会儿你可别偷吃我做的菜啊！”

临惜嬷嬷一瘪嘴，“年纪大了，嘴巴挑的很，老婆子我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都吃的！”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在理！”郭夫人没好气的，将锅里的菜倒入盘中，“瑗儿，来，你帮我尝尝，看怎么样！”

一被点名，郭瑗立马飘至了菜前，低着头闻了闻，“嗯！真香！”

郭夫人递给她一双筷子，郭瑗夹起一块儿豆腐吹了吹，酱料香味儿迎面扑来，她这还没尝便已觉得好吃了！

郭夫人看着她送入口中后，满脸惊讶的表情，很是满足，递给她一杯水，“怎么样？好吃吧！”

郭瑗重重的点点头，赞扬道：“嗯！母亲你太厉害了！”

郭夫人被夸奖，满脸洋溢着幸福感，冲着临惜嬷嬷瞪了瞪。临惜嬷嬷脸不看她，嘴里还小声碎碎念着。

饶是一旁的郭瑗，看着都笑了，这简直就是一对儿欢喜姐妹啊！

“瑗儿啊，你先去休息会儿吧，要是看到你锦姨了，让她来这儿帮帮忙。她呀，厨艺更好！”

“好！那母亲我先走了！”郭瑗应着，又挑了快儿豆腐吃，然后带着方墨、碧喜两人离开了厨房。

“这五姑娘也是懂事。”临惜嬷嬷道。

“是呀，她打小就懂事，但是，现在不比原来开朗了…”郭夫人叹气。

“出了那样的变故，料谁也会变呀。五姑娘这比前天回来时，已经跟您亲多了！”临惜嬷嬷劝道。

“也是，慢慢来吧…你说，我这做叔母的，我不疼她，谁疼她啊…”

…

午膳过后，郭夫人和郭国公两人，开始准备入宫参加中秋晚宴。说是晚宴，实则就是皇室宗亲贵族间的家宴，按惯例，两人本是要带儿女们一同入宫的，但郭瑗才回来没两日，现在便带其入宫似乎有些不妥。两人商议后，便决定带二儿子郭钰和儿媳妇沈东榆一同前去，留三儿子郭川和女儿郭瑛，在家中陪郭瑗。

傍晚，郭瑗本打算去找长姐郭瑛，结果还没动身，便见着郭瑛带着郭蔷跨进了木兰院。

“瑛儿姐姐，你我真是心有灵犀，我这正打算去找你呢，你便来了~”郭瑗两眼弯弯，乐呵呵道。

“我这不也是无聊吗，府中除了两位姨娘，也就你能陪我了！”

“三哥不在吗？”

郭瑛瞪眼，没好气道：“哼，爹娘好不容易不在府上，三哥怎么可能闲的住！自然是去找他那帮酒肉朋友了！”

郭瑗抿嘴一笑，“我看啊，三哥倒是豪迈不羁的很！”

“什么豪迈不羁啊，他就是心大！”郭瑛轻轻挥动着小团扇，扇面上是一幅鱼鸟山水图。

郭瑗转念一想，道：“瑛儿姐姐，反正你也觉得府中无聊，不如我们俩也去外面逛逛？”

郭瑛瞧着郭瑗一副鬼灵精怪的模样，想也没想，道：“那可不行，今日中秋，街上人多的很，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我怎么向母亲交代。你若想逛街，等过段时候，挑个人少的日子，咱们再去！”

郭瑗本也不是非出去不可，这么一说，便又道：“姐姐说的对，那我们去找锦姨，让她教我们做点心可好？”

郭瑛一听点心，立马点了点头，道：“嗯，这个好，锦姨做的糕点就连一些大厨都比不过呢！不过，瑗儿，你怎么突然想要学做糕点了？”

郭瑗道：“我喜欢吃甜食，要是学到了锦姨的手艺，以后那不是想吃就吃嘛！”

郭瑛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瑗儿是要做给你什么人吃呢！”

郭瑗看着郭瑛挤眉弄眼的模样，觉得好笑，不过，她还真是想做给别人吃的。

“我可没想做给谁吃，倒是瑛儿姐姐你，学得之后，还能在某位皇子面前露一手呢！”

郭瑛一听，瞪了她一眼，“你这小妮子，当真是无法无天了，这才几天，都敢调侃你姐姐了！”

郭瑗一笑，忙道：“哪有调侃！瑗儿只不过实话实说！”

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很快便到了程姨娘的居所“明月斋”。

老远的，程姨娘院里的丫鬟，便瞧见两位姑娘往这边儿来，兴冲冲的便通报了。两人一进门，程姨娘便迎了出来。

“两位大小姐，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了？”程姨娘笑容满面，语意轻快。

两姐妹相视一眼，郭瑛道：“这不是许久没尝到您做的糕点了吗，想的很！”

“哼，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小馋猫儿一来，准没好事！”程姨娘嗔怒道。

程姨娘吩咐丫鬟们准备糕点材料，三人都各自系上了小围裙。

“今晚街上这么热闹，你们俩小姐妹，怎么不出去逛逛？”程姨娘清点着食材，问道。

“姐姐说街上人太多，不让去！”郭瑗瞪着大眼睛，娇俏的答道。

郭瑛刚想反驳，程姨娘便道：“哎哟，现在瑛姐儿真是越来越有长姐范儿了！”

郭瑛一想，索性直接应下，一脸骄傲道：“那可不是，原来我那是没有用武之地，现在那可不得好好发挥下！要不然，岂不是白费了我‘姐姐’的身份！”

程姨娘抿嘴笑道：“你这也算是翻身了哈！终于不再是妹妹了！”

一旁郭瑗也道：“姐姐可算是扬眉吐气了，就可怜我了，今后得日日忍受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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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时节，夜桂子，月挂枝头，小院微风。

柴房里，一名小厮仍旧在奋力砍柴，尽管身后早已堆满成捆的木头。他满头大汗，手臂无力，中秋佳节，他却连一块儿团圆饼都没来得及吃到，一想到远在天边的家人，又想到现在的处境，他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院门口，桂树下，几名小厮正凑在一起小声说笑，手里捧着团圆饼，喝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清酒，舒适无比。

“哎，里面还在砍柴呢，这饼，给他送进去？”一人道。

“哎哟，送什么呀，一块小饼而已，又不是没吃过，哥儿几个好不容易能清闲会儿，再聊会儿就得值班儿了！”另人接道，说着拿过剩下的一块团圆饼，掰成了三块儿，分给了其他几人。

先前说话的小厮，看着手里的饼，犹豫道：“这…会不会不太好啊，府里人手一个，他没有，万一说出去怎么办！”

另一人道：“没事的吧，一块饼而已啊，说出去，能有什么大事啊！再说咯，据说这家伙是得罪了主子，这才给派到这儿来的，还指望他告状吗？”

“就是，吃吧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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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斋。

几人嘻嘻哈哈，互相打趣儿，转眼间，外面天都黑了。

“不光是这桂花蜜糕，所有蜜糕里蜜糖的分量啊，都一定要掌握好，放少了，不是味儿，放多了，甜掉牙！”程姨娘指着面前两个呵欠连连的学生，苦口婆心道。

“这做糕点也真不容易啊，这个分量那个分量，少一点儿，多一点儿都不正宗…我可做不来…”郭蔷趴这台几上，看着眼前几人手里好不容易成型的糕点，觉得真是历经千辛万苦！

“阿蔷，你就适合舞刀弄枪，这些个细活儿，看看就好~”郭瑛端着一碟已经完工的桂花蜜糕，在郭蔷面前扇了扇，郭蔷立马弹了起来。

“嗯，好香啊！”

郭瑛压不住满脸得意，“也不看看谁做的！”

郭蔷呲了呲嘴，眼里闪烁着食物的光辉，嘴上却应付道：“嗯，四姑娘最厉害了…”

一旁，郭瑗用小勺轻轻的撒着熬好的蜜糖，浓稠香甜的蜜，顺着糕点形状慢慢浆裹，像一层透明的羽衣，晕染在白净的瓷盘上，像一方琥珀。

呼，大功告成！

郭瑗吐了一口气，其实她跟郭蔷一样，耐着性子做这种细活儿，别提有多受折磨，但是一想到在叔母生辰之日，能亲手做几份别致的糕点，心里便是开心的。

她顶着人家女儿的名字，享受着人家女儿的待遇，总不能不思回报，泰然处之吧！

“哎！原来你们都在这儿！”

一道洪亮的声音传来，郭瑗还没转头，光从这不羁的声色便能听出是谁。

众人回头，只见郭川风尘仆仆的从门外进来，额头上还缠了一圈白纱布…

程姨娘一见，忙道：“哎哟，这怎么弄成这样了！”

“三哥，你不会在外面刚打完架回来吧！”郭瑛瞅着他满脸沧桑，习以为常。

“三哥，你这…没事吧…”郭瑗见他整个人还是活蹦乱跳的，就知道他没多大点儿事，但还是象征性的问了问。

郭川道：“没事没事，一不小心在外面撞了下！无碍无碍！还是瑗妹妹关心我，不像某个人哟！”

郭瑛自是知道三哥说的“某个人”就是她，也不气，继续道：“要是我弄成这副鬼样子，我肯定直接回房，不像某人还到处瞎逛，巴不得别人看见！”

郭川饿得要死，懒得理她，两只眼睛自打进了屋门，就到处搜寻食物。

“诶！锦姨又再做糕点啊！嗯，我帮你们尝尝看！”郭川上去就端过放在桌上的小碟子，说着说着就直接开吃了。

郭瑛一瞅，立即大喊：“哎！那是我做的！谁让你吃了！！”

郭瑛看着自己刚做好，都舍不得吃的点心，满脸心痛，追在郭川身后直嚷嚷。

“这做出来就是要吃的嘛！我先给你试试，看还需不需要改进！”郭川边大口的吃，还边继续往郭瑛心里扎刀。

“谁让你试啊！你快别吃了！我都还没吃呢！”

程姨娘、郭瑗、郭蔷三人，就这么看着两人在厨房里追追赶赶的，也不帮忙，郭蔷甚至还故意伸腿，绊了郭瑛一脚，一时间厨房闹哄哄的，充满了欢声笑语。

等这两人闹够了，时辰也不早了，郭瑗带着方墨、碧喜，沿着长廊打算从花园方向回木兰院。听锦姨说，这条路树影稀疏，又有桂花十里，夜里清风一吹，桂香悠然。

“今晚月亮可真美！”身后碧喜小声说道。

郭瑗也抬头望去，明月皎皎，清空万里。

往年此时，她都是待在苗寨，待在陆阿婆身边，阿婆绣着衣花，她喝着桂酿圆子，两人有说有笑，一夜无眠，也不觉疲乏。她是从苗寨偷偷跑出来的，因为阿婆并不希望她再蹚这趟浑水，也不知此时，阿婆在干些什么，是否还生她的气。

“中秋月圆之夜，这天上圆月，就像玉盘珍珠一般，美丽不可方物。”

“方墨，你说的真有诗意…”碧喜对方墨道。

“这有什么诗意，不过是从闲书里看到的…咦，哪里传来的哭声？”

方墨这么一说，碧喜也注意到了，眼光立马四处搜寻着。这压抑的啜泣声，在悠悠长夜里，倒是有几分突兀。

郭瑗回过神来，听得方墨道：“中秋之夜，最为思乡，估摸着是那个小厮在暗自伤神吧。”

碧喜拽了拽郭瑗的衣袖，指着不远处一方假石后的影子，轻声道：“姑娘，你看，在那儿！”

郭瑗顺着碧喜的手，便看到一个人影，摇摇晃晃，疑似蹲在地上。

主仆几人走了上去，脚步轻轻，郭瑗从背后轻轻拍了下那人，那人有些惊慌失措，立马弹了起来，在瞧见来人后，又立即跪了下去，惶恐道：“小的…小的不知五姑娘经过，惊扰了您，还请您恕罪！”

郭瑗一听，觉得这声音竟是有些熟悉，微微偏过头，瞅了瞅，道：“你怎么一人在此哭泣，可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之事？”

那小厮连忙擦了擦眼泪，抬头道：“小的，小的没什么伤心之事，就是，就是晚上还未曾吃放，有些…饿的慌…”

碧喜噗嗤一笑，“饿了，去厨房吃点儿便是，现在这个点儿，应该还开着呢！”

小厮一抬头，郭瑗这才记起，这不就是那日回府，一不小心把她拒之门外的人吗…

看他这副受气包的模样，肯定不是被饿的，遇事就哭哭啼啼的，没个男子汉的样儿。

“先起来吧。我这儿有刚做好的点心，你若不嫌弃，就先垫垫肚子吧。以后别老是哭哭啼啼的…”

郭瑗可不是菩萨，没这个功夫苦口婆心的教育人。男子汉大丈夫，不说顶天立地，遇事起码应该会自己想办法，上次是的，这次也一样，总是这副受气包模样，可见此人也并没什么大用。

方墨从食盒里端出郭瑗刚才做的桂花蜜糕，递给那小厮。小厮受宠若惊似的拿在怀里，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几人走远后，小厮捧着白瓷碟，还是那一副傻傻的模样，但他的眼里却闪着光。

这样一个身份低微之人，或许没人会去在意，更别说赠予一盘点心了，郭瑗向来看人很准，但唯独，却看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