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冬以来,江宁府的天气是愈发的寒冷,空气中潮湿的雾气打在人脸上只觉冰冰凉,路上行人多是紧缩在厚厚的棉服中,连一根手指都舍不得伸出。街上的店铺亦是窗户紧闭,好像一点儿冷风刮入都叫人直呼受不了。
就是在这样一种天气下,中土后汉的和亲公主可算是顺利抵达了。和亲队伍绵延数里,与恒宁公主出嫁的阵仗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更为惊人。和亲公主名曰刘簪,乃后汉皇帝同胞皇妹,年方二十。
公主初初抵达,却丝毫没有矫柔姿态,只是稍作休整便立即跟随唐皇参赴各种盛宴,端庄大气,雍容华贵,行事作风亦是清爽干练、雷厉风行,颇似唐皇年轻时的做派,一时之间唐皇对其赞不绝口、宠爱有加。
在南唐、后汉未曾联姻之前,后位虚待一直倍受争议,各方势力都是挤破脑袋想要把自家女儿送上宝座,然而不论大臣们如何劝解,唐皇始终不立皇后。有人说,他心中仍旧怀念着已故的惠敏皇后,还有人说,新帝一心放在朝堂政事,根本无心后宫。但究竟为何,郭瑗才不想细究,此时的她只一心关注着郭时秋和润州老宅的动向,至于这些宫廷秘讳她才懒得去关心。
郭瑗走在街道上,身穿橘红色冬裙外搭雪白绒袄,云鬓高绾,耳珰轻垂,身后跟着丫鬟碧喜,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碧喜不时轻轻的搓搓手,说话间吐出的白色哈气,像是云雾缭绕的仙境,让人晕了眼。
她刚从六月春出来,陈情恢复的很快,已经差不多能下床走路了。前些日子她每隔十日便会去看诊,不为别的,单单只想弄明白爆炸之日六月春上方突然搅动的异像究竟出自谁手,可陈情毕竟是沈缨的人,口风严,谨慎的很,每当她旁敲侧击、不露风声的谈起时,他便会不动声色的错开话题。久而久之,郭瑗一点进展都没有,也就不打算再在他身上花功夫了。
天气虽冷,但江宁街头仍旧人流攒动,时近年关,街上已经开始售卖起各色年货,喜庆的叫卖声总算是为这个寒冬又增添了些暖意。
碧喜亲昵的挽着郭瑗的胳膊,时不时用手隔开一些不小心冲撞过来的人流,小丫头脸颊冻得通红,可一双小手却又是暖烘烘的,郭瑗仿佛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温暖。
突然,人群中有一身影突然朝两人靠近过来,碧喜下意识抬手去挡,竟是一不小心将来人推了出去。碧喜一愣有些抱歉,刚想开口,却听得那人先开了口。
“抱歉!”
那人声音有些晦涩嘶哑,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他头戴斗笠,笠沿压得很低,只能看见瘦削的下巴。
还没等郭瑗看仔细,那人便错身离去,身形之间满是萧索与凄凉。郭瑗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有疑,这身影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怎么了姑娘?”碧喜见自家姑娘回头望去,有些疑惑,也盯着那人瞧了瞧,半晌不解的问:“那人有什么问题吗?”
碧喜跟在郭瑗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机灵懂事、聪明伶俐,见这样子多多少少也猜出个一二三四,轻声问道。
郭瑗收回眼,抿嘴,摇摇头,“看错了,以为是个熟人。”
碧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搀着她又继续往前走,谁知还没走出几步,郭瑗的脚步就突然顿住。
郭瑗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身子一下子僵在了原地,眼中有些不可思议,她立即转身回头,眼睛有些用力的在人群中四处搜寻着刚才的身影,却陡地看见他拐进了一处转角。
“碧喜,你先回府。”
郭瑗匆忙交代一声,不待碧喜应下便抬腿追了上去。那人不紧不慢的往前走,步伐稳健,背影消瘦,他走走停停却始终不回头查看,有那么一瞬间,郭瑗觉得他似乎就是在刻意等她上钩!
眼见着周遭行人稀少,那人却仍旧不见停下,郭瑗有些着急的想要确定,立马加快脚步想要尽快认证。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眼见着郭瑗就要追上他了,就在她抬起手的那一刻,前方之人陡地转过身来,仰起头,眼神透过她直视后方。
郭瑗脚下一顿,立在了原地,一颗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儿,她双目微敛。那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同她身后的一个老农打了声招呼。
郭瑗稍稍松了口气,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面容老实忠厚,并无异常,并不是她记忆当中的那个擅长用毒的阴狠男子。还好,还好不是。
郭瑗自我安慰着,但心中却仍旧惴惴不安,总有一种让人心烦意乱的感觉,就像有人在后背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郭瑗低着头静立在原地,突然听见身后有一串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猛地一回身,瞳孔微张,额头青筋突起,可映入眼帘的却是周梓玉惊慌失措的脸。
周梓玉是在路边瞧见的郭瑗,一见她,仿佛就像找到了救星一般,拖着裙子冲过来,身体僵硬的仿佛一块石头。周梓玉见郭瑗一回身,便立即抓住了她的手臂,苍白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她全身都在颤抖,一口银牙上下打颤,半晌才哆哆嗖嗖的开口道:“瑗儿,我们完了,事情闹大了!”
周梓玉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吐着哈气声音极其细微。
郭瑗一愣,有些不明其义,眉头一拧问:“怎么了?”
周梓玉眼神发散,满是惊恐与无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浑身一抖,声音冷得让人心颤。
“郑二公子...死了...”
“什么?!”
沈缨坐在雕花靠椅上,手中仍旧握着折扇,一双利眼紧紧盯着面前的女人,声音中有些不可思议,“死了?怎么死的?”
座下秦歌神色不改、不紧不慢的道:“详情未知,只知是几日前从河里捞上来的,因着正巧撞上了后汉公主抵达,怕拂了皇上的兴致便将此事压了下来,最近也是家仆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不过倒是有内部消息说,从郑二公子身上发现了苗疆异蛊的痕迹...”
沈缨一凝眼,陷入沉思,折扇在手中轻轻敲了敲。
秦歌见他不语,神色一凛,有意无意的道:“也不知苗疆是什么大人物又来了江宁。”
沈缨听罢,抬眼看她,只见秦歌双手抱臂,眼神坦然,似乎只是发表了一下感慨,半晌,沈缨缓缓开口,“既是苗疆来了人,秦姐还是小心谨慎些微妙。”
秦歌微微扯了扯嘴角,有些自嘲,“这是自然。”
郭瑗好生安抚了周梓玉后,便直奔医馆,将郑二公子的事交由陈老板去调查,陈老板效率极高,很快便吩咐下去。临行前,陈老板又告知郭瑗一个好消息,不出半月,苗疆会派出一名特使前来江宁向皇上陈事,如果不出意外,应该便是顾府长子顾琅,到时候江宁所有入世家族都会派人向其报交最新名单,如果有机会倒是可以向顾琅旁敲侧击的打探一番,说不定借此机会便可以找出江宁府有问题的家族。
郭瑗当即心中一喜,江宁府是一方都城,根系盘综错杂,而润州又是距离江宁最近的地方城镇,向来依托而生,若是当年父母之事与润州入世家族有关,定也离不开江宁府异己分子的指使,若能扯出这桩大树,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郭瑗趁着月色,步伐匆匆往国公府方向赶去。寒冷的夜里,街上行人渐少,寒风迎面吹来让人不禁一抖。郭瑗拢了拢绒袄,却并不觉寒冷,好像自从药馆出来后,便觉体内好像有一股热流不断涌过,像滚烫的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竟让她在这冷风四起的夜里觉得异常烦躁。
郭瑗加快了步伐,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是大夫,最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这种样子原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走在街上她又不好查探,只得尽快赶回府中。
今日的烦心事可真不少,乍见夜袭竹马驿的用毒高手、郑二公子暴毙,哪件事都不叫她省心,越想越烦,越想越烦,郭瑗恨不得现在找一个人痛痛快快打一架!
郭瑗脚下一顿,心中警铃大作,她为何会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她向来是能控制住自己情绪的,今日为何会变得如此急躁?不对,这肯定有问题!
郭瑗又加快步伐,身子刚转入街角,便听身后风声陡然一起,郭瑗驻足敛目,静立不语,只觉此时此刻,巷子里静得出奇,一时间好像就连风都停滞了。
身后粗壮的树干上,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卷儿掉下,在半空中绾了一个花,莎莎之声仿佛低吟,传递着暗夜中某种不为人知的密语。
就在叶子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郭瑗眸色一凛,身子迅速以一种近乎骨折的姿态向后一仰,一道无声的风从她面上绞过,郭瑗看不真切,但感觉就连空气好像都被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