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方提着黑色的公文包走出办公室时,狭小的办公桌过道里正堆着一叠叠等待粉碎的文件纸。他身着白衬衫黑西裤,皮鞋擦得亮堂堂,臂弯里挂着精致的西装外套。瘦条脸上双眼明亮,让人忽视他额上被岁月割出细纹,整个人风度翩翩。
石英腕表上的指针不偏不倚指向下午五点,他大步向门口走去。
这是刘同方不做大哥的头一年。
离他费尽心机干掉自己的老大,从头马的位置爬上去,已经有十个年头了。黑道场子前途不景气,虽然钱是多了些,但每天提着人头过日子,睡觉也合不上眼。各方面关系也不像以前那么好打点,实在是不划算。
他辗转多时多地,终于拿了点干净的钱,在一个四五线小城市清平城开了一家小小的室内设计店。
开放式办公桌整整齐齐靠墙码成一排,打印机乌拉乌拉地发出轰鸣。
“老板。”王莎又是一身绷得紧紧的职业短裙,踩着恨天高踢踏踢踏迎面走来,手捧着三个资料文件夹,冷冷地看他一眼,“xx公司这边新写字楼的单……”
刘同方捏着公文包的手一紧,心虚地晃了下眼神,忽然被脚下的文件纸绊了个趔趄。公司唯一的财务罗莉赶忙斜刺里冲上来扶一把:“老板老板,我马上把这叠废弃文件处理掉。”
王莎本来个头就高,站定下来几乎和刘同方平视。她伸出拿着文件的手,往整个公司唯一有门的办公桌那儿一指,示意他的老板好回去办公。
刘同方叹一口气,稳了稳神,苦口婆心地想来一段思想教育:“小王秘书啊,帮助公司发展肯定是好事,但工作问题工作时间讲。”他抬抬左手,示意对方看他的腕表。虽然语气是义正言辞的官腔,却不由得有些迟到早退的心慌,“平日里也要注重个人休息……”
“欸老刘,还没去接孩子啊?”设计师王霸正好从拐角的休息室里钻出来,啤酒肚险些要从蓝紫色的衬衫里冲出天际。他冲刘同方挤挤眼,“今天不是返校日吗?”
刘同方感激地点点头,手指指指王霸,认真地说:“你有事就先和老王聊一聊,啊?”
说完提着公文包一溜烟走出办公室,大长腿往电梯里一跨,只留下呼呼作响的中央空调里呼呼作响的粉碎机声。
王莎从一开始就跟着这小破公司,是建立伊始,刘同方让猎头网站高薪挖来的高文凭人才。肤白貌美大长腿,业务能力高超。每天穿着小短裙高跟鞋,开车开会开玩笑无所不能,跟着他上得了酒桌谈得成生意。
王霸曾经也有过调侃:“人间绝色,谁不动心啊?”
但刘同方愣是一眼也看不下去,多年在情事上的杀伐果断可能因为年龄、也可能因为性向的原因消失殆尽,每天都充满慈父般“今日阳光大好”的心情。看着王莎工作狂一般生活,活像是心疼自己在外打拼的小闺女,满脑子都是介绍适龄有志青年。
不过说到孩子,刘同方倒是没有小闺女,有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小拖油瓶儿子,算是他过往黑社会经历中为数不多的历史遗留产物。真要说孩子是从哪里来的,只有一句,都是为了业务。
“老刘——”
刘同方直接把宝马3系的头往校门口一塞,继而摇下车窗给门卫点头打招呼。
刘凯安喊完一嗓子,迅速从门房的椅子上跳下来,圆圆的脸蛋上眼睛大大的,微笑着挨个儿给门卫发梨,一边嘴里还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好家伙,另一手还拎着一马夹袋黄桃。
他蹦蹦跳跳地走过来,打开车门迅速把背上的蓝色卡通书包甩向后座,脸上笑容突然消失,语气冷漠:“老刘,我三点半就放学了。”
刘同方早就懒得就称呼的事情做什么劳什子纠正,他看着后视镜挂倒挡调头,顺手把空调温度往上打了一点:“安仔,我今天工作忙。”
刘凯安又探手伸向空调旋钮,猛地向另一边一扭,把温度再次打下来:“工作干嘛那么忙,我们又不缺钱。”
刘同方嘴角抖了两抖,考虑了一会儿,才缓缓吐露两个字:“是啊。”没过一会儿,他又担心儿童心理学上看到说,言语要谨慎,不能给孩子留下骄奢淫逸的种子。赶忙支支吾吾改口,全然没有当大哥时候的气势,“其实吧……其实我们家、还是得省着花的……”
刘凯安本来还掏出手机准备打一盘益智类游戏,这下子手机也不开机了,圆嘟嘟的脸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爽利地翻一个白眼:“老刘,我已经十岁了。”
车子平缓地滑出,刘同方觉得还是应该挣扎一下:“真的,我们就一个,普通离异家庭。”
“那我小时候见到的都是水枪?”刘凯安挑眉发问。
刘同方觉得心累极了,自家孩子早熟得过分,在学校倒是装出好宝宝样子通吃上到六十岁返聘教师下到六岁早慧天才儿童。在他面前却咄咄逼人,活脱脱整一个阎王在世,话题分分钟到达死路。
刘同方注意到刘凯安放在脚边的黄桃,赶紧换一个话题:“黄桃哪里来的啊?”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梨?”
刘凯安按着手机屏幕打游戏,心不在焉:“教师节提前发福利,班主任奖励我摸底考第一名。”
刘同方心里一惊,想着这摸底考又是什么时候考的。他迅速在脑海里把最近的行程想一遍,还是毫无头绪。开公司、谈业务、和员工相处、处理亲子关系……这些都是刘同方三十五年来最陌生的领域,但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挫败感和前进欲的混合体,像是最具诱惑力的毒药。
刘凯安仿佛是能洞悉他心声似的,自己接着说道:“昨天进行的网上测试,不重要。老刘你把黄桃带去公司分了吧,当个员工福利。”
心头一阵暖意突然涌上,刘同方感动地想,虽然之前都没怎么关心照顾过孩子的心理,光顾着在乱道里上攀,但孩子终究还是想着爸爸的。
刘凯安这时由衷说:“就我们家这个装修风格、这个审美水平,能让你公司开那么久,员工都不是一般人。”
刘同方脑子里仿佛有一千朵烟花齐齐炸开,闷闷地说:“我也是有设计本科文凭的。”
刘凯安歪着头看他:“你还买了几个学历?”
刘同方被说中心事,尴尬地摸摸鼻子。那时候他刚打算洗白,出国镀金学习,霹市那里的事情又放不下。只好一边修着金融设计双学位,一边国内外来回飞。最后半送钱半打关系,考试和论文全请的枪手,才堪堪毕业。
“我……”
话音刚起个头,手机自带的铃声回响在封闭的车内空间。
“喂,吴妈。嗯,好的,没问题。那你回去一趟吧,家里事情重要。没事的没事的。”
刘凯安撅着嘴:“今天没晚饭了。”
刘同方一打方向盘停在路边停车带里,安慰道:“中心公园旁边的重庆鸡公煲不错。”
刘凯安啪的一声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前还语气不屑吐槽一句:“有点追求,刘老板。”
短暂地吃完晚饭,两个人并肩朝公园走去。
八月底的天气依旧炎热异常,即便是夕阳西落的时刻,还混杂着热浪涛涛。然而公园里散步的人并不少,还有许多老太太在假山旁喂流浪动物。野猫里一层外一层地堆在一起,活脱脱一座猫山。
绕过假山是一片平静的人造湖,这头是老年萨克斯乐队,另一头是热辣劲爆广场舞天团。
刘同方跟着刘凯安手忙脚乱钻过人群,发现是靠近湖水的一片小竹林。一个瘦消的年轻男人,身着白色武术练功服,正专注地打着一套拳。
阳光被竹叶切碎成星星点点,扑在他的头上身上,形成橘红色带血似的光斑。
那人一开始背对着他俩,背影挺拔如山。动作时腰身柔软、干净利落,却在静止时极富有力量。这一套套路他估计是打了很多遍了,非常流畅熟练。紧接着一个蝎步起身,轻抬右腿微微点地,突然一个转身接手上右平撞拳。
刘同方这才看清他,年轻的脸庞上目光如炬,面部线条俊朗。乌黑的头发上挂着晶莹的汗水,软软地塌在头顶。小巧的下巴上同样挂着汗珠,汇聚在一起,又一颗一颗往下掉落。
他也是才发现这两位不出声的观众,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脸颊两侧出现各一个小小的梨涡。
刘同方脑袋一阵一阵发晕,好像有一辆大卡车来来回回碾轧他的心脏。心被吊在半空中来来回回晃悠,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
林飞白关切地问:“先生,你没事吧?”
刘凯安好奇地上下打量这位年轻人。
刘同方轻咳一声,唤回自己的镇定。他觉得这不做大哥的头一年里,不仅仅有重新开始事业的机会,还能让他自己的人生从头再来,开创第二个平行宇宙般的方向。
他曾无数次想,如果自己并没有生在那鸡飞狗跳的垃圾地方,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他是不是会做做小生意,有时候亏一点、有时候赚一点。如果他真的有幸遇到命中人,是否有命相守一生。现在老天爷给他平静无波的内心再次跳动的机会,在巧合与巧合的夹缝之间,小心翼翼地捡拾宝贵的、可以珍藏的东西。
他扯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把手压在刘凯安的肩膀上,一用力把他带到自己身前,真诚地看着林飞白,说:
“我儿子想拜您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