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林飞白起个大早,套好一身运动装扮,头上绑一根发带。
那根发带是他小时候练武时经常戴的东西,林阳荣骗他说是老祖宗那一辈传下来的。故事很长,每天在睡前发展一小段剧情,像是连续剧似的蔓延了整个童年。
这个故事曲折又传奇,高潮迭起,结合了“神秘的传说”、“宝藏和地图”、“白胡子的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四起的白烟”和“刻字的石碑”。
每每回想起之前的日子,总会腾起一种不合时宜的朦胧感。好像一切事情、一切人和事物都飘荡在半空当中,既不能踏踏实实地落地,供人一件一件抚摸着。也不能干脆利落地飘升,一直飘啊飘啊飘到天上去,越来越远越来越高,直到再看不见。
这些回忆,就这么统统半拉子悬浮在半空中,摸不着、看不到。
林阳荣那时候还是林氏武馆的最小的儿子,上头有两个哥哥,哥哥们还有儿子和女儿。他还有表哥表姐,年纪都比他大上不少。
一整个家族人丁兴旺,过年时候小院子里要摆上好几桌。
有从商的、从文的,赶上政府支持搞科研的,当然还有练武的。
林飞白在大院子里长大,夏天打井水冲澡,冬天滚雪球打雪仗。和哥哥伯伯们比拼,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打下最多的枣子,然后一颗一颗比大小。
那条发带从可以扎马步,跟到他能拿起刀枪棍棒钺钩叉,再一直跟着他进入歪大。林飞白渐渐不练武了,他就戴着发带打球。不仅仅可以挡住碎发,不遮掩眼睛的视线,还可以防止汗水淌进眼睛里去。
天色已经全然亮起来了,但也不算是个大好的天气。阳光早早洒满天地,流淌在高楼大厦之间,在玻璃的外墙上闪烁着琉璃一般的金光。
他蹑手蹑脚往院子那里走,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里面放着一套较为工作制式的休闲西裤和简单款式的衬衫。
这段时间忙着给刘浩的别墅赶工,每天还要瞒着家里人,他只好换着花样找理由。
前个礼拜是刘同方开车接送,便说是和学员家长商量赞助事宜。这两天要跑现场,必须往郊区那里走。只能说点去别的主题公园、俱乐部、学校、社团、武馆考察云云的东西,才能光明正大地开车出去。
他鬼鬼祟祟从院子侧面的山楂树下绕道后头,把包放到自己的车后备箱里。再回到自己的房间门口,从另一个方向往四合院后厅走去。
天气依旧闷闷的,即使是早上。仿佛有一层雾气包裹着每一寸的阳光,闷得密不透风。
林飞白和大伯母打招呼:“早。”他装作刚起床的样子,捂着嘴巴打哈欠,“父亲起床了吗?”
大伯母穿了一身中式的短褂子,秀蓝色花纹,说道:“已经在饭厅了。”
她慈爱的语气一如既往。林飞白溺在里面,亲切地回答:“好的。”
说完又故意往前走了两步,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站定回头说:“我吃完早饭一会儿要去大学城考察,中午和晚上就都不回来吃饭了。”
这确实是林飞白的计划之一,并且之前就已经抽空实行过。他自己不久前还在大学城一带混迹,对那里的情况了解甚多。
现在的大学早不像是之前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天堂地方。无故翘课等于自杀,考试不复习代表着自动退学。
而且,学生对于自我的要求逐渐增高,对于学校的不信任感也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与社会大众的游戏额宣传思想而扩展升高。在外进行补习与格外的兴趣拓展,成为了一种稀疏平常的选择。
林飞白的传统武馆市场化低龄化推广里,大学生自然也是目标群体之一。
“那是好事情呀。”大伯母还是像看着孩子一般看着他。纵然林飞白早就成年了,甚至读完了大学接任了武馆,成了家族最重的一根柱,她还是最关心他吃饱了没有、穿暖了没有。大伯母挥挥手让他去吃饭:“那快去吃吧。”
她笑得柔和,短褂子在穿堂风里翻动着衣角:“多吃点,外面的菜没有家里好吃。”
“嗯嗯。”突然间莫名的愧疚涌上林飞白心头,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支吾着点头。
“开车小心点。”大伯母又贴心地叮嘱说,“现在这个路上啊,车子实在是太多了。”
时代发展得实在是太快了,从二八自行车到新能源汽车,说来连百年都不到,也就那么两代人的工夫,新世界就成了。
但这些守着传统的老人家,既向往着、明白着,被新时代的科技与发展包裹着,却又忐忑地不敢前行。他们明明知道自己终究是敌不过浪潮的,是要向前迎接、拥抱,才能往前继续走,而不被汹涌澎湃的浪吞噬的,却还是挣扎着想多一年、慢一年、晚一年。
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不愿意动了。
很多事情知道了,却固执地不愿意相信。
林飞白好像一瞬间哽到了什么东西,呼吸一滞,不敢回头地往饭厅走去。
云起云涌翻山越岭而来,天地依旧晦暗明灭、变幻如常。不会因为今天月亮落了,明天太阳升起了,就时光倒转。
林飞白脑子生疼,仿佛有无形的东西压迫他的头颅,时光便倒转过来。
钱浦和对他说:“你就不怕我告诉他们吗?”
他俩正站在教学楼最顶端,狂风呼啦啦地席卷着平台,两人倚靠在栏杆边上,朝着远处的繁华的高楼大厦、朝下面的空荡荡的水泥马路发呆。好像一部警匪片最紧张的高潮部分。但这个故事里没有阿sir,也没有坏人。
钱浦和的手里夹着烟,随意地往下头弹落烟灰。
林飞白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遑论烟的牌子、烟的口感、烟的长短大小价格高低。
那天应该是夏天,绿树成荫、繁花似锦,知了蝉鸣理当铺满整个季节。
然而经过回忆渲染之后,就成了一片铂金印象。
光影从云层里倾泻而下,一片灰一片亮白,交错着好像一片织网。整片地剥落下来,落在地上盖住蜿蜒曲折、高低错落的城市。
林飞白认真地想了片刻,反问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
钱浦和把烟按在铁质栏杆上,红色的火光刺啦闪动一下,就熄灭了。他说:“就算怀疑又怎么样,和听到事实是一回事吗?”
林飞白二十多年没和女孩子拉过小手,头一回被抓住夜不归宿,就是和钱浦和在游乐园里玩疯了,错过了出园时间。
那一次林氏武馆出动了半拉子人,还以为被对家劫走了自己最小的小少爷,抄着铁棍一家挨着一家问了一晚上。直到凌晨两人手牵着手,一边羞涩地不敢看对方,还要肩膀挨肩膀并行走在四合院后头狭窄的小路上。
走两步退两步,愣是走不到头似的。恍若两个头次谈恋爱的小学生。
他俩被撞见的时候还腻腻歪歪抱在一起,身上有翻墙出来摔跤的痕迹。
这一段记忆在铂金印象里,又呈现出来更深一层的灰色。上面流转着暗纹,好像曾经被长时间泡在水里,一个又一个小水泡,发出“啵——啵——”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冒出来。
先是出现在天空上,横七竖八毫无规律地排列,接着越来越多,密密匝匝填满天际灰色的幕帘。紧接着撞上了暗沉沉的月盘子,重叠在一起。最后落在林飞白和钱浦和的脸上、身上、头上、手上……最后整个人逐渐晕开,和整个世界晕成了一个又大又圆的水泡,突兀地点在铂金的天台上。
林飞白已经很累了,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说:“我们这样问来问去是没有结果的。”
“那你给我一个结果。”钱浦和注视着他,语气恳求道。
那次游乐园事件令林阳荣勃然大怒,但大家好像都默认是迟到已久的叛逆期,从而导致大男孩兄弟间出游过分玩闹,没有进行事先报备。
主事的还是大伯,最终以“孩子玩性大”糊弄过去了。
“钱浦和。”林飞白看到楼下突然间驶过一辆红色的轿车,从天台的角度看去,很小很小。它在整个铂金的影片中,像一颗错误地掉入布景的小豆子。从这一头,匀速地滚过去,很快就滚到另一头,快速地谢幕,“我们已经完了。”
“我不要这个结果。”钱浦和语气越发高昂激动,他一甩手锤上铁栏杆,发出一声闷响,“这不是我想要的!”
“你给我的也不是我想要的。”林飞白劝他,“你走吧。”
“白白……”钱浦和祈求道。
霎那间水泡碎裂开,在脚边炸出巨响。
林飞白恍然惊醒,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驾驶座上。脚踩在油门,钥匙插在锁孔里。
车熄火了。
他用双手掩住脸颊,定了定神。继而拉起手刹,发动车子,把车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