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方没有林飞白的私人电话,打算着再打电话到武馆,打听没问出口的——成人一对一小班教学。但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有些疲惫的女人,说:“抱歉先生,武馆最近在休整。”
刘同方愣了一下,估摸着对面也不像是有话语权的教练,大概是四合院里的亲属,问道:“林教练在吗?我之前联系过他。”
那女人很快说:“是问林飞白林馆长吗?”
“是的。”刘同方一惊,第一次见面时他听林飞白说,自己是林荫路林氏武馆的教练。还以为只是一个分管什么班级的小教练,没想到年纪轻轻已经当上了馆长,“他让我打这个电话联系他。”这种情况极为反常,不是能力特别突出,就是林氏家族里面有特殊事情。
女士的语调很缓慢:“休整期间林馆长都不在的,您可以在官网查询我们的信息。”
刘同方连连道谢。他突然想到那个晕晕乎乎的早晨,林飞白说自己只教幼儿、少儿班,基本功这一块,自己还有师兄师伯可以引荐。八九不离十可以猜出来,武馆曾经有过特殊情况,林飞白不得不披甲上阵。
后两天,刘同方又去林荫路四合院堵了两次,依然无功而返。
和林飞白相识不过一周,见面统共也就两次,还都以对方匆匆忙忙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告终。对方连自己的全名都不晓得,一直刘先生刘先生地喊,自己心里还挺美滋滋,觉得占了“先生”二字的便宜,真是天晓得心甘情愿喝了多少斤迷魂汤。
转眼就又是新一周,刚刚踏进写字楼,刘同方垂头丧气的。电梯还没按,就冲进来一个穿着华丽的女士。职业短裙、黑色尖头细高跟,直直撞入低垂着的视线,刘同方险些眼前一黑。耳边听得王莎冷眼冷声道:“老板,xx公司中午在福泰路请您吃饭,商谈他们办公室在写字楼的内装。”
刘同方往狭小电梯的角落挪了挪身子,自我感觉不着痕迹,高大的身材仿佛要穿墙躲进电梯井里:“是车库设计有问题的那一栋吗?”
王莎点点头,肯定说:“对的,上世纪末的老房子了,当初规划得不好,车库设计很差,整体外墙剥落严重。xx公司包了七楼整一层,外包内装。要求我已经和他们谈过了,王霸设计师的两套效果图设计图和报价单,已经整理好放在您桌上了。但最近有一个新要求……”电梯到达楼层,刘同方示意王莎先走。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电梯,没两步到公司门口打卡的地方,王莎刷好员工证接着说,“但要将单证部和管理层办公室分开,说请过了风水先生。”
刘同方庆幸自己昨天刚浏览过王莎整理的报告,松一口气:“还有哪个公司在和我们抢?”
“挺多的。”王莎刷卡打开刘同方的办公室门,“不过我们机会很大。”
应酬到下午两点,觥筹交错了仿佛三百轮,刘同方还是没信心吃下这个单子。对方也是人精,断断不会忙中生乱,多数是要再比较比较的。更何况临时改设计稿,大多数设计公司都需要一点周转时间。
刘同方请了代驾开回公司,又处理了一些其它的事务。像他这种小家装公司,市场上一抓一大把。两成靠设计,八成靠嘴皮。
团团转到五点钟,才想到还要接儿子放学,赶忙拨通刘凯安的电话:“喂——安仔啊!”他手忙脚乱地把必要的资料往公文包里塞,匆忙中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
复印机的声音还在哗哗作响,又是一个加班大日。
对面停顿了几秒钟没有说话,刘同方更是着急了,心想他遗留历史问题长达十多年,不会是霹市的仇家追过来了吧。这样一想,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冷了下来,压得低低的:“安仔,小时候家里的大狼狗还记得吗?爸爸今天在路上看到一条一样的。”
刘凯安立即回答:“不记得,没有狗,只有一只小花猫。”
这是刘同方设计的暗号,如果回答“记得”,又或者是顺着这个意思往下接话,那就意味着当时当地不方便说话,只能暗中求救。接下来就是随机应变地透露信息,等待及时救援。另一种情况,就是现在这样当即拆台……
“我在重庆鸡公煲。”刘凯安故意把声音放得软软的,奶声奶气。刘同方心生异样,留心接着往下听,却听到一声百年难得一遇的,“爸爸。”
“你在哪里?”四点半放学,现在是五点钟,半个小时时间到两条街开外的地方确实是绰绰有余。但刘凯安从未以父亲的称谓相称过,显然旁边有不方便听到这个谈话的人,甚至地点也是被要挟作答的。可是之前做过演练的回答也并非模棱两可,刘同方继续岔开话题,等待刘凯安的回复,“今天没有补课吗?”
“我在中心花园的重庆鸡公煲。”刘凯安依然没有搭腔。
刘同方快速从西装的内侧暗袋里掏出另一个手机,这是他的紧急联系电话。手指快速按了几个数字,屏幕上快速跳出“刘浩”的名字。拨通键刚刚按下,就听见刘凯安接着说:“我和林教练在一起。”
“和谁?”刘同方惊讶地脱口而出。
刘凯安说:“林氏武馆的林飞白林教练。”
“在一起干嘛?”刘同方又提高了音量。
这下子王莎都关心地探头进来,高跟鞋踏踏地踏在地板上:“老板你没事吧?”
财务罗莉抱着报表进来,打算就八月的盈亏情况做汇报,这下子面色僵硬:“老板出什么事了?”
紧急电话那头的人也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老大你说。我刘浩有今天都是靠你帮忙,现在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刘同方一手一个手机举在半空中,黑色的西装敞得大开。中央空调的大风口斜斜地对着办公桌,呼啦呼啦吹着冷气。吹得桌上文件翻飞,雪白雪白的。公文包就这么摊在桌上乱糟糟的文件里面,在一片白纸里黑漆漆的。
电话那头的始作俑者语气平静:“在一起吃重庆鸡公煲啊。”
林飞白这几天又从胖子那里接连接了几个单子,晚上去请他吃饭。哪想到胖子又匆匆忙忙把他往楼梯间推,摇摇头眉头紧皱:“昨天那套不行。”
“哪里有问题?”他做了两套平面布置图,还挑了一套自己满意的方案,把地面铺设和顶面吊顶画了。
胖子小声说:“不是设计图,是基装与主材报价有问题。”
林飞白惊讶地瞪着眼睛看他;“我都按性价比最高的材料报的,售后问题也考虑了。”
“太实在了,小老弟。”胖子夸张地拼命摇头,脸上的赘肉都跟不上摇摆的节奏,“哪儿有外包公司用那么好的材料?而且你报价太低了,客户再一压,没有利润空间,没有施工队接的。”
“我以为……”林飞白有点尴尬地挠挠头,他俩正挤在楼梯间的一个角落,两人的眼神都不住往外瞥,活像是地下党接头。林飞白拉着胖子往走廊拐角的地方走,“总是要客户满意,客户感觉工艺好、性价比高、售后完善,我们才能赚钱吧。”
胖子摆摆手,一张大脸皱巴巴地拧着:“我给你的单子多半是现房或者旧房改造,客户买了二手房要装修入住。”两人站定在那扇破窗前头,小声交谈着。虽然快到了下班时间,但忙碌的氛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你倒是为客户考虑得实在,但从设计公司到施工队,再到基装和主材公司,软装那里还有厂家和经销商,层层经手的都是要赚钱的啊。”
林飞白没说话,他从学校毕业就一直在忙家里事情,相当于半只脚进社会,半只脚在江湖。就算是平时看设计类书籍,再往前推,在大学里做学校作业,也不会考虑到那么现实的利润分配问题。
胖子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给公司争取到的利润,必须得高于我给你开的提成数额吧。”
林飞白下意识反驳说,不知道到底在坚守些什么东西:“充分了解需求,解决客户顾虑。从风格搭配入手,满足整体与局部之间的联合性。这不是才是设计师最重要的东西吗?”
“我们做家装的,和快销没什么区别。”胖子低低叹了一口气,“设计当然重要。但业务量都是谈单子谈出来的,对设计要求并不高。”
胖子看到林飞白被打击到的样子,心里也并不好受。他从大学时期就极为欣赏林飞白的才华,但现在也只好在口头上安慰说:“其实你这种水平吧,都能上‘梦想改造家’了。但我们主要还是针对市场供需,对吧。”
他知道林飞白想要做的是什么,但是人在现实中,又有谁能一直昂着头。他还是诚实地说了出来:“你这个市场性,不行啊。”
林飞白失魂落魄地从肩膀挨着肩膀的自行车堆里刨出自己孤零零的梦想,踩下脚撑跨上它,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骑着车一圈一圈绕着中心城区,既不想去公园见到人人都认识他的老人家们,也不想回林荫路的武馆。他一圈又一圈地骑车,骑到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骑到太阳斜挂在枝头,鸟儿啼叫着归家。骑到他看到路边中心小学的门卫室里,探出来穿着短袖校服的上半身,好奇地歪着修剪得体的小脑袋,喊他:
“林教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