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飞白按掉手机闹钟，懒洋洋地翻身起床，打开电脑查看武馆官网的信息。

鼠标轻轻点击在后台报名系统里，然后把数据导出，和暑期班想要接着练的学员信息整合。再导入另一个系统做分筛，最终自动形成完整的学员信息。

周一休馆，周二至周四都是上午休馆，下午小班课程，晚上大班。周末按年龄与技术水平高低，满满当当排满一整张日程表。

“喂，东升，起床了吗？”林飞白拨通好友的电话。

对面的人声音沙哑，不耐烦地抱怨：“我靠，这才几点啊……”

赵东升是他大学时期的好友，也是为数不多知道“那件事”的人之一。

“九点半。”林飞白语气带笑，语调唱歌似的，“太阳当空照。”

“周六的九点半能算九点半吗！”赵东升提高音量，电话线另一头也能听见他的崩溃。

林飞白咯咯笑了一阵，说：“不和你闲扯了，你等会儿起来把资料导入数据库，再把课表发到家长邮箱里。”

赵东升喉咙里生出呻吟，懒懒伸个懒腰：“麻烦。”

“付你钱的呀。”林飞白笑吟吟讲，“我挂了啊。你别睡了，赶快起来。”

暑期幼儿及青少年集训班之后，武馆又恢复了日常活动。在这个武道逐渐衰弱的年代，传统方式渐渐没落。换言之，新型推广营销形成大流量，紧接着在大流量中寻找机遇。不迎风而上，就是自认退出舞台了。

武馆本来在爷爷辈的那个年代，是一个学习武术与相互切磋的平台。一家武艺，成一家之风范，扬一家之精神。但是若是在当今时代还要保持老一辈传统精神，谈何容易啊。

不必说相互切磋的老一辈们，身体是否还足够硬朗？还端不端得动刀枪棍棒钺钩叉？就说这武馆在不在也是句难听话了。四五线城市的人口流动范围大，随时间推移渐渐向大型城市推进，形成一个流动潮，仿若气流在板块间运动。当初在这个城市一同比肩的那些武馆，零零落落地败了，如今只有林阳荣一家。

林飞白模仿新型管理运营模式，建立网站，吃准了低龄幼儿市场，从小年龄层入手，大面积招收基础班。在市里中小学宣传，打出强身健体牌子，培养了武学基础与兴趣，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把名气打起来。从毫无生气到卓有成效，这一切只用了两年。

成人班招收人数一直是个零头，而老年班人数蒸蒸日上，和隔壁老年舞蹈学校有得一拼。

林飞白也不是真说要打造什么清平城最大什么全国几强武馆弘扬武学，只是想把新的理念注入到传统里去，让它可以重新保有自身的活力。不会随着旧的拜师制度而消弭入土为安，而是能以自己的力量在新的时代发展，也是还给他自己一份自由的空间。

整个九月都是断档期，暑期班结束，平日班要到十一假期之后才开班。林飞白打算给自己放个小假期，接几单老本行的小生意。

“胖子，我林飞白，最近忙什么呢？”林飞白给老同学打电话。对面寒暄两句，他接着说，“是啊，武馆生意还可以，十一之后才开班。”

这位老同学当时还没毕业就混得不错，一直有些私活的小单子。林飞白嗯嗯两句，突然话锋一转：“不不不你孩子才一岁，练武术太早了太早了。”对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急切地再一次打断，“真的不行，我们这里最小的是三到五岁班。”

那头的人又说了一些，才到正题，林飞白感激地连声说：“好的好的，我下午去你那儿拿资料。”他又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低垂下眼帘，语气放缓，“不是我不想回来，设计毕竟是我喜欢的东西。但生活嘛。可能是，回不去了。”

在练功房磨过正午最炎热的时候，林飞白踏着他的小破自行车去市里另一家武馆坐坐。那边的管事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两个人唠唠嗑喝喝茶。林飞白简略地同他讲自己的新型管理理念：“不要看感觉技术含量低了很多，但满足了今后的低龄化大趋势，是扩展武术学习群体的第一步。你看啊……”林飞白给他一家一家盘点外市比较有名的几家武馆，“一开始都是流失了大量武学精英，武术界人数骤减。但是通过了这种方式先让人数上去，吸引多一点关注度，总归会好起来。我们现在处在一个低潮期，孙老先生，跟着这些成功经验走，没问题的。”

那男人认真地用陶瓷杯盖拨开茶水上层碧绿的叶子，说：“这是个很好的角度，你这两年来的成果我们也是看到的。但是对于传统武馆来说，肯定是一个很大的冲击，我想要好好考虑考虑。”

林飞白道过谢，转身走出会客厅。古朴的红色漆木椅上有些斑驳的痕迹，被时光侵蚀得难看。他留恋地再抚摸一把扶手，掌根带下一段小小的红漆。林飞白一惊，赶快把漆片攥在手心，踩上自行车飞快地离开。

胖子的工作室在某栋写字楼最高层的角落里，林飞白等在楼梯间。消息发出去没两分钟，胖子抖着全身的肉一溜小跑出来：“欸欸欸！”他夸张地挥舞着手，“林子！林子！这里！”林飞白也只好一溜小跑过去。

胖子把一个文件袋猛地一塞，尖尖的文件袋一角直直戳到他胸口，林飞白闷闷地吼了一声。还来不及抱怨，胖子突然左右快速看了两眼，踮起脚勾住林飞白的脖子往下拉。神神秘秘地把胖脸凑过去，一起往楼梯间的角落走：“林子！”胖子语气匆忙，“没有条子跟着吧？”

林飞白一开始还担心了下，现在一听又是戏精上身，赶忙配合地插科打诨 ：“东西新鲜吗？”

胖子停下脚步，露出一个猥琐油腻的笑容：“我这里的东西你还不清楚吗？”顺势翘起兰花指往林飞白胸口一点，“保管你爽快。”

话音刚落自己也就憋不住大笑了起来，林飞白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胖子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猛拍自己胸口，一边断断续续讲：“哈哈哈死样……哈哈哈……我回去上班了哈哈哈……”

林飞白双手撑上他厚实的后背，往办公室方向一推，把人赶回去。胖子没有回头地摆摆手，装出老班长先走一步的壮烈步子。但走到门口，往公司的玻璃门里一踏，俨然又变成了精神满满的好大人。

明明还是个少年。林飞白心想。

他从楼下停得满满当当的电瓶车车库里拖出自己的小破车，一看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打算去中心公园一趟。清平城不大不小，中心公园是老城区最中心的地带。林飞白从小生活在老城区，又是林氏武馆最小的男孩子，走街窜巷长大。随便去哪家饭店吃饭，哪家店买香烟老酒，都有人认识，要摸摸脑袋，说一声长那么大啦。

徐老伯年近八十，眼睛是老早就不灵光了，最近几年听力也不行了。又不愿意好好待在家里，每天都要出来溜达。家里子女不知道劝了多少时候，就是不消停。

林飞白刚骑到中心公园门口，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他惊讶地跳下来：“刘先生？”

刘同方打不通武馆电话，只好带着刘凯安在这儿快等了一个钟头了，才碰运气等到来人：“林教练。”刘同方上身一件黑色短袖老头衫，下身配一条卡其色大短裤，脚踩棕色凉鞋，活脱脱比昨天一身精英西装品味差了八条街，“孩子考虑了很久，还是想跟您学武术。”

刘凯安眨巴着圆葡萄般的大眼睛，认真点点头。

林飞白仔细看了刘同方两眼才敢认，不过好在这脸还是争气的好看，帅气得和这身奇怪风格格格不入。他支支吾吾说：“哦哦哦刘先生啊，可以啊，那个你可以在官网上搜我们武馆的名字。”他想从口袋掏出手机，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拿着文件袋。赶忙手忙脚乱地把自行车脚撑拨下来，把文件放到车篮子里。

“这个官网这边有个报名系统，你点进去……”刘同方微微弯下腰把头凑过来，两个人挨在一起看屏幕。林飞白觉得手机一瞬间仿佛变得很小很小，而对方变得很大很大。

两个人靠得很近，眼神都落在官网信息上，刘同方突然说话，呼吸尽数扑在他耳边。嗓音低沉，吐字清晰有力：“需要先缴费吗？”林飞白像是被火烫着似的抬头，正好撞进刘同方认真看着他的双眼，又像是在马路上猝不及防遇到凶狠野生动物般弹开：“不不不用不用，你可以先试训一节课再缴费。”

已婚人士已婚人士已婚人士……林飞白低着头反复在心里默念。孩子都三年级了三年级了武术爱好者武术爱好者武术爱好者爱岗敬业忠于职守……

刘凯安在一旁躲开林飞白的视线，朝自家父亲翻白眼。刘同方稳稳接住这个白眼，并且回复了一个怒瞪。

林飞白把手机收起来，蹬了两下自行车脚撑也没蹬开，尴尬地朝父子两人笑笑：“刘先生刘小朋友再见。”他抬起自行车手动调了个头，再一次用力蹬向脚撑，这一次总算是成功了。他都跨上车了才想到什么，扭身说，“课表这两天会发到联系邮箱的，有问题可以再联系我。”

窄而有力的腰身落在刘同方眼里，再一个用力回转扭回去，转得刘同方晕头转向。刘凯安鄙视地说：“人都走了别看了。”

刘同方只是笑笑想，真是个美满一学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