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把过往的真相都告诉你们的。
乌瑟从海军前线退役后，在歌纳徳的港口当起了水手，三年后成为了黄金鹿号的大副，一个负责又称职的大副。而我与他，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暴风雨之夜中相遇的，临近丰饶之海中央的孤岛旁。
……
“大副！……”
狂风暴雨伴随着电闪雷鸣，乌瑟抓着桅杆，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一阵咬牙切齿。他思考着如何度过难关，以至于背后的船员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听见。
“大副！”船体在摇摇晃晃，那个船员一个箭步蹿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臂，雨水冲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乌瑟大副，船尾……布诺在船尾遇难了！有人看到好像是海洋异兽的踪影，您快去看看吧！”
乌瑟抬起头来看他，同样被雨水冲刷得睁不开眼睛，此时雷声大作，他只得大吼起来:“去了又顶什么用？记得出航前我告诉过你们，在大海上，除非捞你是条塞壬（鱼人），不然永远不要试着与海洋异兽对抗！”
他指着海面:“下面有什么？”
那个船员呆了呆:“不知道啊。鱼？塞壬？”
“永远别去确认！”乌瑟大吼道，踹了一脚船员的屁股，“滚回安全的地方，把储藏室看好，绝不能漏水！”
暴风雨之夜对于每个在海上讨生计的人都是一场噩梦，满天的雷电与暴雨，末日一般随时都会压垮航船，而此时水下的怪物会翻腾起舞:房子一样大的章鱼，长着两个脑袋的鲨鱼，传闻中半人半鱼的海兽，稍有不慎就会葬身海域。
要是有一个地方能暂时靠岸就好了。
怀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心情，乌瑟拿起望远镜，在雷光闪耀之际，他居然真的在狂风暴雨间看到了一座岛屿。
他难以置信地放下望远镜，又抬起来仔细看了看，不禁喜笑颜开。
“船长！转舵！我们要得救了！”
“那儿有座孤岛！”
……
他不知道，那是只有在暴风雨之夜才会显现的，被大洋巨兽奥勃大鲸隐藏起来的岛屿。其上生活着世间仅存的塞壬女妖，奥勃大鲸又怎会让他们接近，于是奥勃大鲸在远方掀起了巨浪，击沉了他们的航船。
船员大部分都沉海而死，乌瑟抓着浮木，在漂流中昏迷。
我原以为，入侵者已经被赶走，在那个云开雾散的夜晚，第一个向月神献上了歌声。
那是对月神才会施展的幻音啊，并非塞壬平常的吟唱，是献给神明的赞礼，凡人根本无法承受。而这幻音，唤醒了浮木之上的乌瑟，我的幻音，扰乱了乌瑟的心智，他拼命划水登上孤岛，在月下，他的眼神流露着爱意。
……
“天神啊，我一定是死了吧，不然我怎么会见到天堂的美景呢？”
他虚弱地行走着，紧紧注视着在月下歌唱的我，他一步步走来，向我诉说着一见钟情的爱意，向我祈求爱神的垂怜。然而我知道，乌瑟是被我的幻音所迷惑，他看到的，是一个他心中最美丽的人类女子，他爱上的，是自己心中的幻象，是月下绝伦的幻音。
“请别走开，美丽的小姐，求求你留在这里吧！我快筋疲力尽了，至少让我倒在你绝美的眼中。”
对不起。我不是美丽的小姐。我是你们口中的塞壬女妖。
“可我已经爱上你了。与其看着你离去，不如让你食尽我的血肉，让我们融为一体。”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随着浮木漂流到此，才叫我的歌声迷乱了心神，我……
“那更加不是你的错，美丽的小姐，我想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叫乌瑟，歌纳徳的水手，你能否做我的妻子？”
我想，他说出这样的话，大概是不曾见过我的真容，塞壬女妖背上长着章鱼一样的吸盘触手，臀后生长着海妖长尾帮助我们水下深潜，虽然是人形，但却是蓝色的皮肤，脆弱的肌肉上长着些许鳞片。
我心中万分自责，愧悔无比。
就这样，筋疲力尽的乌瑟昏死了过去，而我，触碰到了人类的肌肤。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温暖，我那如冰块般的蹼仿佛会被这温度融化。
为了让乌瑟能够不被其他女妖发现并安心养伤，我日夜用歌声让她他入睡，他的记忆中，则始终有一位美丽女子在孤岛上照料着他。
有一天，又是暴风雨之夜，我偶然听到奥勃大鲸的低语，有航船经过，希望我们藏入洞穴之中。
趁此机会，我将乌瑟放在他来时的浮木上，用魔法为他加护，推离他进入海域，魔法会保护他不受海水侵蚀，引领他寻找同伴，他会得救。我以为，事情会就此结束，能感受那片刻的温暖我已很知足了。
不曾想，乌瑟终究陷入了狂乱。
他一次次出海远航，来到孤岛附近疯狂寻找着什么，次数多到掌握了暴风雨之夜的规律，准确地定位到我们的所在，并尝试登上孤岛。但奥勃大鲸是绝不会垂怜凡人的，它掀起巨浪，意图杀死乌瑟，但那一次，乌瑟侥幸活了下来。
我不忍看着乌瑟因为幻音陷入痛苦，最终被奥勃大鲸杀死，于是我作了一个决定。
……
奥勃大人。我的罪孽已经尽数呈于您。请降我最残酷的刑法吧，但是请您放过那个渺小的生命吧。
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愧悔，深陷于幻象无法自拔，这是人类的天性，那个凡人的宿命。即如此，那个凡人死去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的遗憾。
不，奥勃大人，他会为我而死的，是我的妄念，我的贪欲毁灭了他。
无需多言。下次其来犯之时。我自会取他性命。
……奥勃大人。
“我爱上了那个凡人，以母神之名，如果您一定要杀了他，请您也杀了我吧。”
记得当时是奥勃大鲸，我们的奥勃大人多年以来，首次对塞壬女妖们展现怒意。它的身躯浮上海面，霎时间四海沸腾，异兽离散，我的姐妹们都躲入洞穴之中瑟瑟发抖，她们骂我是异类是忘恩负义的孽种，奥勃大人的怒目盯着我，那压力几乎快将我粉碎。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哪来的勇气，居然昂首挺胸地直视着它，从容地面对死亡。
可后来，奥勃大人饶恕了我。反而成全了我。
……
这是幻铜宝镜。我的主神离去前赐予我的至宝。可现镜中人过往悲欢。神在其上加持了三个愿望。我自使用了一个。现你也可许一个。
奥勃大人……
许愿吧。治威托我守护丰海所有生灵。我没能做到。你爱着人类。那便去爱吧。但你要记住。若塞壬的爱没能得到回应。那么名为乌瑟的卑微人类之血必要血染丰海。大洋之愤怒才会平息。谨记之。小塞壬。
谢谢您，奥勃大人。
……
“我许愿，能够变成人类，如人类一般生活，如人类一般死去，如人类一般拥有温暖……哪怕不再永生、快速衰老、失去歌喉，我也要作为人类，与那个乌瑟相遇，作他的妻子……”
说到这里，女妖幽魂长久地矗立着，她美丽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应该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回忆。只是，她的眼中，却盈满了泪水。
伊雅听得入迷，望着她眼角的泪滴，那深深的哀伤也将她感染。艾黎比伊雅年长，但也是女人，而且结了婚，同样为之感动揪心。
看着两女沉郁的神情，春雨只得轻声问道:“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后来……”女妖苦涩一笑，“虚幻的梦，破灭了。”
化作人类后的塞壬女妖叫做德瑞雅，我在许愿后被奥勃大鲸送上了海岸。在落日的昏黄下，与那个正准备再次出航的乌瑟相遇，那时他也像现在这般十分邋遢，不过却很精神，非常有干劲。
“乌瑟大副！”水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乌瑟大副，有、有……”
正在修补船帆的乌瑟浓眉一皱，声音有些沙哑:“有什么有，你老婆有了还是你姐姐有了？有这闲工夫不如来修一修储藏室吧！想想这趟能赚多少！”
“不是我老婆，也不是我姐姐，是您啊！大副！”
乌瑟修补船帆的手一停，笑眯眯地走到那个水手旁边，撸起袖子露出强壮的小臂。
“嘿嘿，大副……哎呦！大副您敲我干嘛呀？”
“你他妈白痴吗？还我有了，有有有，有你个鬼！”
水手抱着脑袋急忙道:“不是不是，是有位女士来找你了。”
“女士？”
“就在那儿。”
黄昏下，乌瑟放下了修补船帆的工具，带着那种只有人类可以做到的难以置信的欣喜表情，跳下甲板，向我狂奔而来。我没有动，直到那温暖再次包裹我的时候，我才流下了泪水，是我自己都不曾预料的泪水。
拥有了人类身躯的塞壬，也会流泪啊。
……
我与乌瑟在歌纳徳结婚，一切都发生在两年前，由于之前是退伍兵，后来又在海上工作，乌瑟很富有，他句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邀请了魔导士协会，和上届城主府，其中包括艾黎小姐你们，和辛德。
虚幻的破灭始于那一场婚礼。
在我最放松警惕的时候，被辛德窥见了我作为塞壬的秘密。
婚礼当晚，在人群喧闹的庭院，我对月而歌，辛德这个人对海妖海族有着偏执的追求。他熟读神话传说，研究丰海异族多年，在我对月而歌的时候，他听出了我不小心发出的属于塞壬的音律。
于是，时任歌纳徳工会代表的他四处明察暗访，探明了我的来历不明，收集了很多相关的证据。
我和乌瑟度过了幸福的一年多之后，辛德找上门来，他要求我用塞壬的能力召唤丰海异族，我不知道他的目的，而且，向幻铜宝镜许下愿望的我早已失去了塞壬的能力，只有女妖脆弱的灵魂。没办法提供帮助，辛德气急败坏地离开，我无法告诉乌瑟真相，于是只能暗中做好防备。
但……我低估了辛德的丧心病狂。
半年前，卫兵闯入了乌瑟家中，为首的是那个叫做华赞的黑脸男人，他们抓住了乌瑟，威胁我不再反抗。接着，那个华赞让几个巫师对我进行某种仪式，强行唤醒了我的塞壬之魂，我的真身展露在他们眼前，展露在乌瑟眼前……
那简直是灾难啊……往昔的爱人惊恐万分的看着我，无法自控地吐了一地。
我用暂时觉醒的塞壬能力将巫师杀死，把他们赶了出去，重新变回人类的我，却无法再面对乌瑟。我喊叫着将真相告诉他，他却疯了一样将我锁进了阁楼，在他离开前，我们谁也没发现，他失手将阁楼的灯烛打翻，悄然点燃了窗帘……
人类的德瑞雅，只是个普通的女人。
也是就是我，死在了乌瑟失手造成了火灾里。
等到大火扑灭，乌瑟只能抱着我烧焦的人类身躯，痛哭流涕。
他不是故意的，他很绝望，他一次次地想要自杀。
但我不愿他这样痛苦的活下去，他应该好好活着，他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我，是我的歌声，是我本该归于虚幻的荒唐美梦。
于是，我化作幽魂，用塞壬的歌声，笼罩了歌纳徳。
凡见我之人，忘却我之容颜，凡憎我之人，忘却我之冷漠，凡遇我之人，忘却我之身姿，凡爱我之人……忘却我之一切。
所以，歌纳徳的部分人会有一段记忆的空白，就像艾黎小姐你一样，不记得德瑞雅是何人。而乌瑟，虽然饱经失忆之痛折磨，虽然为自己的迷茫而痛苦，但他终究能活下去了，能活下去，便是好的……
……
德瑞雅讲完之时，三人已是沉默无言，他们此时已经没有任何言语来形容此次歌纳徳的危机起源了。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一个千里迢迢只为赎罪的塞壬，一个爱上幻象的水手，还有一个疯狂邪恶的新城主。
伊雅抬起蓝色的眼眸，看着哀痛的德瑞雅，问道:“但你的歌声引来了大量的水生者，让整个歌纳徳陷入毁灭的危机……所以……所以……”
“所以，请你停止歌唱。”艾黎帮伊雅说了狠话，她无疑是在履行一个精英魔导士的职责，“为了歌纳徳的万千人民，也只好这样做了。”
德瑞雅低着头，沉声说:“对不起，各位，已经太迟了……”
“什么意思？”艾黎眉头紧皱，“太迟了？”
“如果水生者已经大规模入侵的话，这代表，大洋巨兽奥勃大鲸已经知晓了这一切。”德瑞雅的肩膀有些颤抖，“它会毁灭歌纳徳的，它会杀死乌瑟的……不能，不能……不能发生这种事。”
“艾黎小姐，求求你，救救乌瑟吧！只要你答应我救救乌瑟，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三人对望一眼，艾黎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行吧，我会想办法的，但是你不能再隐瞒下去了，他有权知道真相，你的吟唱必须停止。”
“可是……”
“我们会好好和乌瑟解释的，保证不让他自杀。”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