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迷迎着才升起来的太阳,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九眼桥河街向自己的窝(他这样叫自己的家)里走去。
“哈嚏!”他打了一个喷嚏。“好兆头!”他把鼻涕擤了,顺手在路边电杆上抹了一下,又在自己的裤子上擦净了手,心里喜孜孜地在想。他昨天晚上在麻将桌上时来运转了,过去一蹶不振的局面有了改变,至少挣脱了每次几乎输得连裤腰带都要抵押掉的命运,甚至开始有了小赢头。即使赌友们说这是可怜他,故意输给他一把钱,以提高他的兴趣的,他也用不着计较,要紧的是自己用手在裤子口袋里现捏着的是热烘烘的两张“大团结”。眼见开始交上了好运,从此要大振士气,打一场翻身仗。“决一死战的时候到来了!”他大声地叫,挥舞他的拳头。
他沉浸在欢乐里,兴冲冲地沿河街走去,他从来没有感到太阳有这么亮。要不是公共汽车的喇叭声忽然在他的身后大叫几声,把他从忘形中唤醒回来,说不定就会一头碰在眼前的电杆上。要是碰上,那就是“触霉头”了。幸亏被汽车喇叭声把他从“触霉头”中挽救过来。天意,这都是天意的安排。这也明明是他的好运气来了的兆头。他是很相信这种运气的。他的赌友们都相信运气,认为赌钱输赢的都是看手性好不好,概不由己。
他一边走一边想,他过去输钱,都怪他的好运气还没有来。好运气没有来,任随你在财神爷面前叩烂了头,也赢不到钱。好运气来了,你就把钱像泼水一样泼出去,它自己都会流转来。他忽然领悟到,怪不得过去想发财,捞赌本,去买彩券,一直没有成功,都怪运气没有来呀。不久以前,他编了好多套套,才从老婆那里套出三十块钱来,决定去买有奖储蓄券,想中头奖。当然,中二、三等奖也不错。到哪里去买呢?他用自己特别的决定方法,用四张纸条写上东、南、西、北四个字,丢在桌子上,他闭着眼睛随便摸一张,看是哪一方。结果摸到了东方,他就顺这东方走去,在第一个碰到的银行储蓄所里买几张有奖储蓄券,他相信只要那摇奖机器摇出他的号码来,一夜之间他便可以成为富翁了,何愁没有赌本?可是开奖了,他没有中。连可以得一块钱的尾数也没有中,他终于没有实现他当富翁的梦想。他心安理得,这都是因为好运气没有来嘛。今天可不同了,他的好运气来了。为了再一次证明好运气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他决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五分的硬币来,心里暗暗打赌:“我把这硬币抛出去落地,如果是有五分的那一边现出来了,那就是好运气的确来了。”他把硬币抛落地上,果然如他的意,是有五分的那一面现出来,好运气果然来了。“财神爷附身了!”他不禁喊起来。
他得意地走着,把他的思路集中起来,考虑他打翻身仗的办法。他想,现在,我手里有两张“大团结”,今晚上我再上麻将桌,手性好,一夜晚再捞回它两张“大团结”回来,是不成问题的。不,不,不上麻将桌,打麻将起码要打四圈,搞到天亮,太费事了,不如去压红宝。压红宝要是压对了,说不定几个回合,便捞他五六十元。再翻一翻便是一百多元了,一百多元再翻它几翻,上千元也到手了。他的手捏着两张“大团结”,深感遗憾,现在时来运转了,他却只有这点本钱,太可怜了。如果再有几十元钱,比如说五十元,那翻起来就快得多了。说不定明天早上他再在这河街走路的时候,他的手里已经捏一大摞票子了。
对,机不可失,再去“编”五十元钱出来,扩大本钱。……嗯,一定要这么办。他想到他的当家人那锁着的衣柜底,还有一件家传的皮大衣。这件皮大衣简直没有用。多年不穿,光拿来压箱底,现在时兴羽绒服,轻巧暖和,多好。妇人之见,不愿拿出来处理了。现在是他打翻身仗的良机,该请这件皮大衣出来作贡献了。这一回是到了非改变他女人的陈旧观念不可的时候了。他的女人时常死呀活的和他闹,其实是不识时务。
主意打定,钱大爷——现在他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应该向他表示尊敬,不再叫他的诨名“钱迷”了——兴冲冲地向自己的家走去,他决心要好好开导他的屋里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怎么有这么多的自行车挤在那里?这么多的人,叽哩哇啦地看热闹?不管他。走自己的路。这种事在这个城市里多的是,有那么多的闲人,到处在找寻刺激。据说只要一个人在街上吐一口痰,然后低着头望着叫一声“噫——”便会有许多人围过来,呆头呆脑地盯着地上那一口并不雅观的口痰,似乎从那里马上要出现什么奇迹。一会儿围的人越来越多。在内圈看不出名堂的人挤出去走掉了。那里面很可能就有那位吐口痰、“噫”了一声的君子,退出圈去,回家睡觉去了。外围不知究竟的人又挤了拢去,彼此呆头呆脑地望着,听那些叽叽哇哇的议论,谁也说不清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人越来越多,于是造出种种的传闻,传到圈外去,愈说愈奇,过了一阵,是该回家吃饭的时候了,才慢慢散去。
现在这么多的自行车和年轻人挤在河街边河岸上,把河街都压断了,连公共汽车和小汽车都开不过去,喇叭哇哇大叫。这到底是什么热闹?
凡是热闹,钱大爷都有兴趣,可是今天他有正经事要赶回家里去办,不想钻进圈里去看个究竟了。他正想从人堆绕过去,忽然听见一个声音:
“你们要我下水,拿好多钱呀?”
钱?这个字的声音,对于钱迷——我们不得不又恢复他的这个雅号,实事求是嘛——有最大的吸引力,什么钱?他停下了脚步,想挤进去看一个究竟。他挤呀挤,大热天的,一股臭汗味扑鼻而来,他也弄得汗涔涔的了。不管,既然下了决心的事,钱迷从来是不兴改变主意的。他终于挤到河岸边的内圈里。
“要快呀,要快呀。小伙子。”一个中年人正在对一个青年人发出急切的催促。这个青年人从他那一身打扮看,是立志学“操”的,但是从他那一身邋遢的样子看,还没有“操亮”,还是属于下流的人。钱迷仔细看了一眼。哦,我说是哪一个,原来是黄三。就在这河街上住的。这个人在河街上总想把自己“操亮”,却总是没有出息,结果还弄去劳动教养了三年。在劳动教养所里,钱迷就和他床挨床地睡过。这小子不习德性,连钱迷压在枕头下的香烟他都偷,见什么拿什么,吃了用了就是不认账。任你打,任你骂,死猪不怕开水烫,把他没有办法。
现在黄三站在那里“稳”起,嘴边吊一支便宜的香烟,笑扯扯地不大理会那个中年人对他的催促,伸出手说:
“你们到底出好多钱嘛?”
“你这个人,见死不救,这位大爷给你三十块了,你还不干。”旁边有几个青年看客在劝他。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这么大一河水,风又大,浪又急,你以为是好耍的,不信你去试试看。”黄三还是那么拗起。
“救人如救火,你到底要好多嘛?”那个中年人问他。
“一百,再怎么,下不了五十。还要现钱摆在这里,我才下水。”黄三斩钉截铁地说。
钱迷挤进去,还没有摸到“落头”,问:“咋回事?”
“哦,钱哥来了,你来说。这河水这么大,下大河去救人,是开得玩笑的吗?况且又是去救一个女人,她要抓住我不放,不是一起去朝龙王爷去了吗?”黄三看见钱迷挤进来了,想寻求这位同街的那几年一起造过反的战友的支持。
旁边那个青年急切地对钱迷说:“你看,那个女人落了水,快要被大水冲走了。这河水太大,我们都不敢下水,怕救不起来。这位青年拍胸膛说,他的水性好,保险救得起来,但是要大家凑一百块钱给他,他才下水。说给他三十块,他都不干,说五十块还要摆起现钱才下水。硬是见死不救哩。”
钱迷按青年人们指的地方看过去,那个女人在喊救命,一个大浪涌过去,在石头上激起波澜和水雾,把那女人吞没了,一时浪小一点,女人又现出了头部。那声音在狂吼的大浪中变得越来越微茫了。事情的确十分紧迫,再晚一点,那个女人肯定要喂王八去了。
“这个女人怎么落水的?”他问。
一个看客说:“听说是她自己跳的水,只是一下水,看来她又失悔了,所以抱住那块礁石喊救命。”
另外一个看客却纠正说:“不对,这个女人是在河边洗衣服,被浪卷走了的。”
第三的一个看客支持第一个看客的说法:“是她自己跳的水,我看见的。”
第四的一个看客却坚决支持二的一个看客的说法:“不,她是被大浪卷进河里去的,如果是自杀,她为什么还要抓住那块石头喊救命呢?”
“不!”
“不!”
看来两派说法越来越尖锐对立,互不相让,非争一个输赢不可的样子。
“不要争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把人救起来最要紧。”还是那个像干部模样的中年看客有见识,把大家从无益的争论中引到眼前紧迫的问题上来。他对黄三着急地说:“你把人救起来了,难道她家里的男人连一百块钱也拿不出来吗?他家不肯出,我们大家出,我来担保就是。”说罢他拍了一下胸膛。
黄三还在卡拿人,对那个中年人说:“你拍胸膛倒容易,我下水去把人救上了岸,你走毬了,我找哪个要钱去?”
“我们有这么多的人在这里,莫非连五十块钱都不值了?”几个青年看客几乎同时这么说。
钱迷举眼望去,眼见那女人被大浪一浪一浪地掀过去,呛的水不少了,再不救起来就晚了。他对于黄三这个老弟这么不讲仁义,有些气愤,何况他忽然想到:我心里正想着回家里去弄出五十块钱来,在这里却碰到了五十块钱的财喜,可见这都是天意安排的。黄三这家伙,摆起五十块钱他不下水,是专等我来下水拿这五十块钱的,可见这也是天意。这女人该他去救,五十块钱该他去拿。何况下水去救起这个女人来,说不定还能登报,当一回英雄呢。
于是他生气地对黄三叫道:“黄三,你这么没良心,不得好死的。我下水去,五十块钱行了。”
钱迷说着就脱下衣服,只剩背心和裤衩,卟通一声扑到水里去,向那块礁石游过去。
“啊,有人下水了,有人下水了,两个解放军。”岸边一片欢呼。钱迷在水里看到,已经有两个人游到礁石边,把那个女人抓住,游往下游的岸边去了。
钱迷见那两个解放军把那个女人拖上岸去,放在岸边给她倒水,做深呼吸。他顺着水也游到那附近,爬上了岸去,这时那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和那几个青年看客还有黄三,一起向那个躺着的女人涌去。黄三拉着爬上岸的钱迷说:
“钱弟,你虽说没有把人救起来,你冒险下了水了,五十块钱是不能少要的。”
那中年人和几个青年人也对钱迷的果敢行为表示尊敬。说:“对,五十块钱的奖励还是应该给的,等那个女人醒过来,问她是哪一家的,找她家男人拿钱,我们来担保。”
大家拥到下游岸边,那女人还昏迷不醒,躺在那里,脸像蜡一样地黄。一个解放军说:“水已经倒出来了,不碍事的,过一阵就会醒过来。”
钱迷走拢去看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不觉惊叫:“啊,是你?”
黄三在一旁也惊叫起来:“啊,原来是钱大嫂呀。”
那个青年对钱迷说:“你们认得她就好,找她家里男人要那五十块钱去,我们担了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