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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识途讽刺小说集 对策

许多天来,天气一直不好,阴沉沉的,我们车间的“诗人”用“寡妇的脸”来形容这天气,大家都说形容到家了。今天是星期天,天气却忽然好转,一大早太阳就爬上东山,我们的“诗人”又有词了,说:“太阳在对我们笑。”大家怎么看也没看出太阳在笑,不过一派清新明亮景象,我们的心情舒畅,倒也是实在的。

只有原任我们车间支部书记、新任副厂长的康二甩和我们相反,他的脸倒真有点像寡妇的脸,哭丧的样子。他从不久前搬进去的宿舍楼走出来了。我们知道他一定是照老规矩,到工厂党委胡书记那个小独院去亲候一下老上级的,看有什么需要他服务的地方没有。十多年来他鞍前马后地围着胡书记转惯了,哪一个星期天要不去,他还会毛焦火辣地不自在,总像丢了魂要到那里去找回来似的。

走进胡书记的那个小独院,熟门熟路,穿堂入室,径直走到胡书记的玻璃花房。他知道,胡书记这个时候一定在那里侍弄他的奇花异草。胡书记听脚步声响,早猜到是康二甩来了,他用不着回头打招呼,继续提着喷壶,向花间喷水,那水珠在太阳光下幻成七彩,飘飞在花叶上,怪好看的。胡书记那发福的脸上闪着红光,展现了粲然的笑容,和那一头银灰色头发配起来,再加上圆滚的身材,活现出一个高级干部的标准形象。康二甩向胡书记问一声好,眼见那提桶里的水不多了,不说什么,提起空桶到厨房去灌满水再提回来。其实,胡书记已经干完活儿,怡然自得地坐在躺椅上,一面喝着早茶,一面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那些花很知趣地在晨风中得意摇摆。

然而康二甩今天一反常态,无心说点打趣的话,帮助首长开心,还是阴沉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烦恼,伤透了脑筋,昨晚上一夜没有合眼。

胡书记是何等样精明的人,在官场中察言观色是搞惯了的,一看康二甩那神色,便猜中了七八分。他喊康二甩:“康健行。”

康健行是康二甩的大名,康二甩是我们车间给他取的诨名。因为他这个人在车间一贯游手好闲,二甩二甩的样子。十多年来他的日子混得的确不错。也难怪,在实行“运动体制”的那些年月里,党委天天要眼观四处,耳听八方,随时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随时准备展开坚决的斗争,像康二甩这样的包打听式的人物应运而生,给党委当耳目,上窜下跳,的确很忙。他也忙得颇为得意,混上了车间支部书记的职务。

现在据说要实行“生产力标准”了,一切唯生产情况是问,他在车间实在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好像也找不到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胡书记对于这种“动向”似乎也已丧失了兴趣。他无事可做,只能在车间东转西游。他不二甩二甩地混日子又能怎么样?他就发过牢骚,他已经失了业,成为车间里多余的人了。工人倒是乐得让他失业,只要他不再在车间当过去那种“讨人嫌”,就当车间“多余的人”,也没有什么,“我们养得起”,工人们说。

谁知最近他时来运转,反倒被提拔起来当了管生活的副厂长。大家知道,这一定是胡书记的主意。胡书记是工厂的元老,从创建到现在,除开那史无前例的十年间靠边站过几年外,他一直是工厂的厂长兼党委书记。他在厂里是说一不二的。连现任李厂长都是他提的名,上级任命的呢。把他的心腹人康二甩提起来,是顺理成章的事。李厂长虽然对于把这个以“二甩”在工厂出名的人提拔起来当副厂长,不孚众望,也帮不了他的忙,说不定还会给他添乱,打心眼里不同意,可是这是胡书记提的名,他哪有敢不同意的。

胡书记微笑着问康二甩:“康健行,你今天怎么啦?莫非哪个借了你的谷子,还了你的糠了?”

康二甩只嗫嚅地说:“没有什么,胡书记,莫开玩笑。”

“我晓得,”胡书记笑一笑说:“你的心事挂在你的脸上呢。”接着胡书记又补了一句:“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有啥子了不得的事?”

“是了不得呢,胡书记。”康二甩没有说下文。

“有什么了不得?你无外乎说的是昨天报上登的那个国务院的文件吧?”胡书记一猜便着。

“正是,正是,听说党委要分家……”

“不是分家,是分工。”胡书记立刻纠正康二甩,不过他也没说准确,报上提的是党政分开。

“不管是分家还是分工,那文件上面说得明白,副厂长要由厂长提名,党委管不着了。李厂长他对我……”康二甩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李厂长对他一直有看法,上次胡书记提出他当副厂长的时候,李厂长就反对过,是胡书记硬斩旨,才定下来的。他坐上副厂长的椅子,屁股还没有坐热呢,国务院忽然又出了一个改革的新政策:党政分家,副厂长由厂长提名了。这……却怎么是好?昨夜晚他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琢磨这件事情,总觉得凶多吉少,只得到胡书记面前来搬救兵。

胡书记站起来,慢慢吞吞,到洗手间去洗了手,走回客厅。康二甩早已赶在前头,给首长重新泡好了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胡书记坐下来,端起茶杯,揭开盖子,那袅袅飘起的热气中飘来龙井的香味,这是康二甩不久以前出差去杭州,顺便给他带回来的。胡书记用嘴吹开浮在茶水上的茶叶,呷了一口,满意地咂咂嘴皮。这也是他无论上班或在家,每天早上必有的享受。他又喝了一口茶,望着像被火烧着尾巴的康二甩说:

“厂长提名又咋的?莫非哪个敢把几十年一贯的党委管干部的铁打规矩也改掉了?新规定副厂长是改由厂长提名了,可是李厂长是党员,党还管着他呢。他提谁当副厂长,作为一个党员,难道他不向书记汇报,拿到党委来议议?何况厂级干部由党委推荐这个老规矩,没有听说改变了呀。”

胡书记的宽慰,并没有能解除康二甩的忧虑,因为他昨天听人说,按规定现在厂长有权直接向上级管理局提名,组建自己的领导班子,并且听说报上还登着这样的例子。他没有看报,不知胡书记看到没有,胡书记可不能大意失荆州呀。

康二甩把这个意思对胡书记说了以后,胡书记还是稳如泰山地坐在沙发上,继续品他的好茶。他心里有数,李厂长是他向市委张书记提名,才从副厂长提起来接了他的厂长位子的。他不相信李厂长这么不“落教”,越过他直接向上级管理局提副厂长的名。

“而且,”他呷一口茶后又说:“李厂长就是直接向管理局提名,也没什么,我还是管理局党组的成员,党组研究总要我参加。这么点事,难道我没有发言权?何况……”

何况什么,胡书记没有说出来,这是他内心的活动,而且是属于上层机密,是不宜在康二甩这样的人面前暴露的。

关于工业要实行体制改革的事,他早就从市委张书记那儿听说了。张书记在市委管着人事,和他在大军南下时是行军中的老搭档,进城以后虽说张书记文化高些,升得比他快,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常来常往,两个老伴正在为两家儿女攀亲的事忙着呢。不久以前,张书记告诉他,体制要改革,工厂中党委一元化领导,书记统管一切的格局要改变,权力中心要移向厂长了。胡书记听了,未免有几分失悔。他本来在这个工厂里多年来是党委书记兼厂长,他嫌当厂长抓事情太杂,才提名把李副厂长提起来当了厂长的。不知道现在体制一改,书记只能起监督保证作用,有大权旁落之势。张书记也琢磨出胡书记的这个“活思想”,而且这么大一个厂的权力落到一个他并不熟悉的人的手里,总不如掌握在老胡这个老熟人手里好。因此也曾对胡书记透露过,是不是考虑他还是担任厂长,提一个年轻一点的比如党委办公室主任担任副书记。胡书记对于张书记的好意,心领神会,谁不想随权力中心转移。胡书记刚才说的“何况”的下文便是这么一回事。康二甩自然是无从知晓的。

康二甩听了老上级的分析,自然心服。不过他又耽心起来。他说:“听说以后在厂里管事,要讲究资格和学历呢。不像您老,是南征北战过拼脚板从北方走下来的,资格老。我这种人,说资格没资格,说学历没学历,我去哪里弄个文凭?”

胡书记似乎早就想过似的马上接着说:“文凭有什么难处,给你弄一张来就是了。夜大学、业余大学,不都是大学吗?只要你去报名上了学,不就有了资格了?”

“哎呀,胡书记,你不是不知道,我这肚子里没有几点墨水,我哪里敢去上大学?”康二甩对于这一点是早有自知之明的。

胡书记笑一笑说:“你的脑筋怎么这么死?你只要去报个名,入了学,你爱读不爱读没有关系,你就可以填大学肄业的资格了。大学肄业,不就是大学资格吗?”

康二甩最感到麻烦的事,胡书记说起来却这么轻巧,果然他的水平高,佩服。

康二甩还没有表达出他的佩服之意,胡书记却开玩笑似的补了一句:“我也是大学毕业的,我是‘绿林大学’毕业的。这句话不是我发明的,是大有来头的。”

康二甩无心细问这句话是谁发明的,是大有来头,还是小有来头,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胡书记的绿林大学毕业证书。对于胡书记这句玩笑话,他虽然跟着胡书记笑了几声,却转眼又戚然不乐,他说:

“听说还要搞民意测验,叫大家投票呢。”

“唉,康健行,你今天怎么啦?莫非真的天要垮下来了?民意归民意,测验归测验,那结果是不公布的,只有党委知道。”

“哦。”康二甩吐了一口长气。胡书记说的只有党委知道,书记就是党委,历来如此。那就是只有胡书记知道,他可以放心了。

“不妥,”康二甩差点叫出来。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想到的还有一个不妥的事,要向胡书记请示明白:“听说这回要对厂级干部进行公开考试,要考管理知识和技术知识,我怎么敢去考?我看我还是在党委找个事做做吧。”

“还要公开考试?”胡书记心里默然。这一着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不知道这是从哪里兴起来的怪名堂。如果真要笔试什么知识,那就麻烦。他对于他自己胸中的成竹也发生了动摇。他如果改回去再任厂长,要不要经过考试呢?而这,他……,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他沉默了一会,便觉释然。车到山前必有路。过去革命打仗,走南闯北,过五关,斩六将,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解放后过那么多运动关,连“文化大革命”这一关也闯过来了,还怕什么?你就是搞考试,总不能不要党的领导吧。只要这个厂的党的领导权还在他的手里,便过得去。于是,他宽慰他的下级说:

“怕什么?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考试也要党的领导嘛。”

康二甩这才开心地笑了,赶忙去拿暖壶给胡书记茶杯里掺开水。在窗口他才发现窗台上的花开得真是洋洋得意。而太阳,他第一次发现真的在对着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