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传达百分之百的重要文件
一间不过四十平方米的会议室,被分成两部分,前头大约三分之一大的空间,摆着一排铺上白布、放上花瓶、话筒和烟灰缸的条桌,条桌后面是一排宽大的软垫靠椅,不用说那是为本机关的第一把手和其后的第二、三、四把手特设的座位。会议室剩下的空间,挤着一排又一排的条凳,那当然就是一般干部的座席了。全机关五十几个人如果都出席,那会挤得满满的。幸喜得总有七八上十个人出差在外,照例又还有五六个以各种理由请了长假或短假的干部。而且和所有其他机关一样,不可避免的有一定比例数的泡病号的老油条。他们都是些三十几年一贯制的老科员,已年过半百,离退休不远,大都有个三病两痛,且有熟识医生开的各种证明。泡病号是他们的正当权利。对新上台的“新贵”,他们感到没有去捧场的义务,十有九个像今天这样的会是照例不来参加的。这样倒好了,这块空间不仅容纳得了出席的三十几个干部,而且他们照例一进门便尽可能地往会议室的最后边挤,好似隔首长座越远便越安全似的。至低限度可以在首长冗长的讲话的催眠下,从容打盹,或者做气功,息养精神。
今天是大热天气,大半的人挤在会议室后半部的条凳上,烟薰火燎,真是只有喘息的余地了。可是令大家惊奇的是,在会议室里空荡荡的前排条凳上,却孤零零地坐着三位年轻女干部。她们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顾盼自如,成了大家窃窃私语的对象。那便是才从大学毕业分配来的秦晓山、汪云飞和余寄萍。她们或者是由于不懂得规矩,或者是有意反潮流,偏要坐在尽前面出众,你奈我何?可是即使她们坐在前排,也感到憋气,不住用手里拿着的报纸扇风,因为后面那缭绕的香烟烟雾和着汗臭味不断向前排飘飞过来,她们可受不了。
“真是乌烟瘴气!”汪云飞站起来把窗子大打开来,三个女青年都转移到窗口去作深呼吸。这样的动作,更惹得后面干部们的窃窃私议:小青年真是少见多怪,你们还没有经过那些搞运动的年代,在这个会议室里摆下战场,搞大批判的阵仗哩!那拥挤,那热度,那烟雾,真才叫是“人多火气大”呢,这算什么!
“九点钟过了,怎么还不开会?”秦晓山看一看手表,奇怪地问余寄萍。余寄萍望着前面空着的软椅,不能回答。后面又产生了窃窃私议:小青年不懂规矩,通告上写的九点钟开会,那就是说希望到九点钟陆续入场,九点半开会。谁叫你们三个八点五十分便积极地跑来坐在前排示众?
到底等到了九点半。这时,办公室罗主任推门入场了,他进来便把弹簧门拉住,后面跟着按一、二、三、四把手的顺序进来了机关的首长们。他们都带着幸福的笑容,面向大家,坐在前排软椅里,不断地挥着扇子,开会的确是辛苦的事呵。
在泡完茶,罗主任试了一下扩音器话筒的音量,认为适度以后,第一把手才坐上他的讲话的岗位。罗主任看到大家远远挤在后面,便连声招呼:“请坐到前排来。”但是响应的人寥寥无几。第一把手不想让他去干这种劳而无功的事了,便对着话筒说:“现在开会。”等大家静下来,才接着说:“现在,请罗主任给大家传达县委和党组一件不是一般重要而是头等重要、十分重要的文件……”
第一把手意在引起大家注意的这么一句话,却立刻引起下面细碎的笑声,而且笑声逐渐传染开去,扩大起来。三个女青年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可笑的?她们不知道大家从这一句话中,联想起在那“史无前例”的年月,有一位派来“支左”,后来结合进领导班子当了第一把手的排级干部,就在现在这个位置上,说出了一段妙语,引来哄堂大笑。那是传达副统帅的“〇号命令”文件。那位“支左”头头,非常严肃地对大家说:“现在传达一份重要文件。这份文件很重要。请注意,我说的是非常重要,不是一般的重要,而是特别的重要,百分之百的重要。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重要,而是百分之百的重要。不是几分重要,不是十分重要,而是十二万分重要。不是一等重要,二等重要,而是头等重要,顶顶重要。其重要程度比大家想象的还要重要。”到底是什么重要文件,他终于没有说,最后只说道:“至于重要在哪里,王副主任一传达,你们一学习,便明白了。”现在,第一把手依旧使用了“头等重要、十分重要”的语言,怎不使大家回忆起那年月的事,忍不住发笑呢?
罗主任认真地传达了文件,原来是县委决定从各行政机关抽调一批党员干部到各区乡去帮助基层整党的事。他又宣布党组决定,本机关分到六个名额,希望大家踊跃报名,争取下去担负这一件光荣的任务。
第一把手没有多说话,只把本机关已经完成光荣的整党任务取得伟大成绩的事又欣赏一回,当然是想借此鼓舞下属们昂扬斗志,争挑重担。他讲完后觉得应该发挥民主,回头问了一下左右坐着的几把手还有什么说的没有,大家都表示没有了。
罗主任最后要求大家回去分科、室、组进行小组讨论,然后志愿报名,把名单报到办公室里来,接着宣布散会。会开得很紧凑,一个钟头便完了。
二 强迫志愿报名
小组讨论会已经举行了几次,发言十分热烈。大家从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说起,说到改革的形势大好,然后说到社会上的许多不正之风,不可小视,然后说到要纠正社会上的不正之风,首先是纠正不正的党风。当然绝不可以忘记,应用两分法和分清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首先肯定我们的党风基本上是正的,不正的只是极少数。然而这极少数却又是影响很大的,必须坚决纠正,所以中央决定进行整党云云。大好形势和整党的必要性都已经说够,农村基层整党的步骤、办法和政策界限也已经讨论完了。但是三位女青年却一直没有发言。她们是积极参加讨论会的。从不迟到早退,也没有中途借故上厕所、拿报纸、倒茶水,一去不回。她们觉得文件上有的,报纸上写了的,何劳她们去鹦鹉学舌复述一通?她们注意地听着那些老资格那么像背顺口溜一般滑溜地说出一套又一套的套话,感到吃惊,甚至暗地佩服。这些油嘴是这么有能耐,而自己却这么的无能。
就说办公室那位姓宋的老秘书吧。别看他平时那么萎索索的,一天埋头办公桌,制造他的文件初稿,发起言却是那么有条有理,并且对文件作了绝不出格的精确发挥,既体现了思想解放的精神,又注意了实事求是。真是唯物辩证法学到家了。再说同组的那位满面红光,笑容可掬,似乎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经常都处于亢备状态的陈科长吧,他早已不是科长,可是大家仍然这么叫他,他也嗯嗯地答应着。他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虽然在那年年搞运动,他年年当“运动员”的时光里,他沉默了许多年,可是这几年却显得特别活跃,爱说爱道起来。但他和宋秘书截然不同,他喜欢自出心裁地发挥自己的看法。他说:“这次整党更其伟大的是不搞运动。不搞人人过关。个人检查,启发自觉,有什么说什么,有多少说多少,不追不逼,允许保留,一改过去搞运动的搞法。”他回过头对三个女青年说:“你们生的晚,不晓得那阵仗,那时检举揭发,批判帮助,隔离反省,判刑劳改,搞得机关热火朝天,鸡飞狗跳,干部人心惶惶,有时难免要出现行凶报复,狗急跳墙的人,或者出现吞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去什么树上吊起来了,或者到什么地方跳下去,存心自绝于人民的人。现在一反过去的作法,真是太好了。”三位女青年听了感动得连连点头。
小组会进入实质性的志愿报名的阶段了。由于前一阶段思想动员得好,大家都纷纷表态志愿下乡去帮助基层整党。有的慷慨陈词,声言极愿下去接受锻炼和考验;有的说虽然家里有困难,但是可以克服;有的明说家里困难较大,但是和过去老一辈革命家出生入死,吃草根树皮比,那又算得什么。总之,说法不一,决心却一样。这颇受机关首长们的赏识:干部的觉悟在整党后的确提高了嘛。
然而使首长们,特别是当组长的罗主任不安的是,秦晓山、汪云飞和余寄萍三个女青年都没有踊跃发言,也没有报名下去的意思。罗主任知道,要她们下乡,不仅是第一把手和第二把手已经作出的决定,而且还把动员她们“志愿”下去的任务,落实到了他头上的呀。
“这三个‘三门’干部,非趁此机会弄下去锻炼一年不可。”这是第一把手对罗主任的交待。所谓“三门”干部,就是那种出了家门就进学校门,毕业后走入机关门的干部。这自然是一个贬义词,专指那种不明事理,缺乏社会经验,更没有经过阶级斗争锻炼的人。而这三个女大学生,正是这样。开始听说分配她们来,第一把手就不高兴,“为什么给我们塞三个女的来?我们这里不是家属院,而是……”在第一把手看来,女大学毕业生,跟着来的就是讲恋爱,结婚,生孩子,还能干什么事?办什么案子?但三个女大学生终于来了,看她们的档案,学习成绩相当好,取得了学士学位,而且已经按规定到基层去实习过一年,表现不错。唯一的缺点,正如第一把手说的,“可惜是女的。”于是叫她们去办法律普及学习班。领导她们办学习班的车科长反映她们工作得还不错,“也许因为车科长也是一个女的吧。”第一把手表现出他的宽宏大量来。
但是第二把手却不能容忍。他找第一把手反映:“她们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非把她们弄下去锻炼一下子不可!”原来是三位女干部竟无自知之明,在法律问题上敢于说三道四。在几件党组已经判定的案子上,她们竟然发表了自己的独立见解,而且引经据典地搬弄法律条文,而不考虑从具体情况出发。最恼火的是她们还把这事反映到人大常委去,而人大常委居然认为她们的意见正确。“真是本本主义!”第二把手愤慨了。
“是该把她们弄到乡下去锻炼锻炼,经风雨,见世面,叫她们懂事一点。”这是第一把手的结论。
罗主任又适时地提供了她们不懂事的新材料。比如,他们在机关学习会上公然批评机关作风不正,列举了三条:一是机关有人没事干,同时有事没人干,她们想干本行,却弄来打杂,用非所学;二是整个机关都是围绕着首长转圈圈,当“听用”,不能独立开展工作,死气沉沉;三是机关福利办得差,伙食办得一团糟,行政干部忙着照顾首长生活去了。“你们看,这说的还像话不?”罗主任不胜愤慨地向首长告状,“别的干部从来不说这些出格的话,就她们三个胡说,好像别人身上流的血都是污浊的,她们身上流的血最干净。”
“简直要造反了,不叫她们下乡去吃点苦头,不懂得厉害!”这是第二把手的结论。至于为什么下乡便是吃苦头,要懂得谁的厉害,第二把手没有作出进一步的说明。
三 三位女将向老干部挑战
可是罗主任并没有完成任务。宣布的是志愿报名,她们三个一个都不开腔。
“呃,女大学生,三位女将,你们怎么样,总要表个态呀。”罗主任只好估逼了。
有个报名最积极的干部帮罗主任敲边鼓说:“下去不下去是一回事,表态不表态是另一回事,这可是一个对党的政治态度问题呀。”明显地上纲,施加压力了。
三位女将——罗主任奉承她们的话——像吃了哑巴药,还是不开腔,不过有些心慌意乱了。从心里说,她们不想下去,因为她们不是党员,对基层整党一窍不通。同时她们真想为法律普及工作贡献力量,干点本行,不想下去荒疏了业务。可是却要被迫表态,该怎么办?说心里话,还是说假话?她们正不知如何是好,领导她们办法律学习班的车大姐出头来打圆场:“既然是志愿报名,总要让别人去考虑吧。如果她们下乡去了,我这个法律学习班还办不办?普及法律知识的任务还要不要完成?”
罗主任满以为今天一压到底,解决问题,谁知半路上杀出车大姐这个程咬金来,又搞不成了。只好自己下台说:“也好,你们再考虑一下,下次再说吧。”
下来以后,她们去找车大姐商量,车大姐说:“你们初来,不懂得衙门的规矩,无论领导动员办什么事,干部都要表示拥护,这就是罗主任他们说的政治态度问题。大家都晓得,谁下去谁不下去,领导早已内定了名单,你没有上名单,就是热烈表态,死活要去,也不会叫你下去;你上了名单,你就说千难万难,他们总要想方设法叫你志愿报名,然后领导欣然批准你下去的。看他们压你们的架式,你们恐怕是上了名单了。”
“我们不是党员,只是共青团员,下乡去怎么帮助整党?不是强人所难吗?”秦晓山说的很有道理。
“文件上明明说的是志愿报名,我不志愿,难道强迫我报名吗?”汪云飞说的更有道理。
“何况上级说的是从行政部门抽调干部,我们法律学习班却是一个事业单位呀,为什么他们行政首长们不报名下去,却想抽事业单位的人,把法律学习班搞垮呢?”余寄萍说的当然最有道理了。
但是她们哪里知道,在这个机关里,有无道理和权力大小是成比例的。掌握权力的机关首长最有道理,所谓第一把手绝对有道理,第二、三把手相对有道理,主任科长有时候有道理,至于才踏入机关的年轻女干部还能有什么道理呢?——车大姐心里这么想着,口里却没有这么说。但是对于这三个女将的勇气却很欣赏,认为不啻给这个散发着古屋里的腐朽气味的机关吹进一股清新空气,这就是这个机关的生机所在。昨天车大姐找到领导并且积极支持她们办法律学习班、在这个机关拥有“相对道理”的第三把手,向他谈起如果把三个女青年大学生抽调下去,法律学习班就要垮台,今年普法工作将无法完成的事。第三把手却说出了绝对有道理的话来。他说:“文件上说的明白,从行政部门抽调志愿报名下去的党员干部嘛。她们一非党员,二非行政部门干部,三不志愿报名,谁把她们奈何?”第三把手说的竟和三位女将说的一模一样。
办公室小组由罗主任主持继续开会,也可以说是专门为三个女大学生的表态而举行的。
“你们三位女将,考虑的结果怎样呢?”罗主任开门见山地问。
“我们考虑的结果是不志愿报名下去。”秦晓山也是开门见山地回答。
那声音虽然不大,却把这个会议室震得嗡嗡地响,这是在这个会议室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罗主任被震得发呆了。
“为什么?”罗主任吃惊地问。
“我们不是党员。”
“我们不是行政干部。”
“我们不志愿。”
三发炮弹咚咚咚地向罗主任发射过去。罗主任气得脸发青,大声地说:“你们还服从不服从机关首长的决定?你们还服从不服从党的领导?”罗主任拿出他的最后杀手锏来了。
“这倒先要问一问,机关首长服从不服从上级党委的文件?”秦晓山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少拿服从党的领导这顶大帽子来压人吧。难道你们就是党吗?”汪云飞用不无几分揶揄的口气,针锋相对地质问罗主任。
罗主任目瞪口呆,无言答对。更叫他吃惊的是,坐在周围的干部有的在微笑,有的在点头,有的平时总是一呼百应,今天竟然沉默不语了。
机关里像发生了地震,到处在窃窃私议。有些在过去的运动中有过教训的干部都为她们捏一把汗,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总有倒霉的时候。”有的人则为她们鼓劲:“不准搞运动了,看他们能够使出什么法来。”经常和罗主任配合默契,人称应声虫的李科员却放出话来:“好戏还在后头呢,肯信找不出医治她们的办法来。”这当然是来自上层权力圈里的声音啰。
这样的议论在领导层里也展开了。大家说得最多的是小青年们挑战的问题。第一把手暂时保持沉默,他想好好思考一下。第二把手却气势汹汹地叫:“挑战,她们竟敢来挑战,无法无天!”
然而第三把手却冷冷地说:“我看挑战并不是一个坏字眼,青年们敢向老年人挑战,也不是坏事嘛。”
机关的议论还要持续多久,讨论之后将出现什么行动,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