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支持微信或下载APP继续阅读

微信扫一扫继续阅读

扫一扫下载手机App

书城首页 我的书架 书籍详情 移动阅读 下载APP
加入书架 目录

马识途讽刺小说集 典型迷

吴书记叫我去抓典型

今天我一上班,县委吴书记就把我叫去,很殷勤地给我递烟倒茶。我马上就紧张起来。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大凡吴书记忽然叫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而且热情地给我递烟倒茶,就一定是有重大的任务要我替他去完成了。

果然,吴书记笑眯眯地,然而是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老白呀,恐怕你最近得出一趟差。你家里不会有什么困难吧?”

我们这些政策研究室的秘书,本来就是书记们的“听用”,随时都是整装待发的。就像扭紧了的钟表发条,只等一声号令,立刻就的的达达走起来。哪能说个人有什么困难呢?何况我从小道消息得到确讯,承吴书记关照,已经内定提拔我当政策研究室主任呢。我当即满脸堆着笑,说:“没有。请吴书记分派任务。”

吴书记历来是一个性情温和、做事深思熟虑的人。他慢吞吞地把他的茶杯搀了水,又点燃香烟,满足地抽了两口,再把他办公桌上的“文山”推向一边,从“文山”的底层挖掘出一份文件来,看了一会,才交给我说:“这个文件你看到过吗?”

哦,这是省委关于发展专业户的文件,发下来很久了。看上面画的大的、小的、圆的、扁的、封口的、未封口的圈圈之多,不知道在多少办公桌上旅行过来,或者在谁的抽屉安然睡了多久的大觉,又在吴书记的“文山”深处埋藏起来,今天终于被他发掘出了。那上面也有政策研究室画的圈圈,很可能就是我的手笔。我把文件退还给他,说:“我早看过了。”

他剀切地说:“这发展专业户,是农村经济改革的重要内容,甚至是大方向,在这样的问题上,恐怕不能在文件上画上圈圈,束之高阁便完事吧?”

不知道他是在批评我,还是在批评其他那些画圈圈的各部门领导人,我只有点头称是。

“这个问题我们要认真来抓一抓,我的意思是——好好抓个典型,开个现场会,以便在全县推广。”果然吴书记拿出他的法宝来。

从我的工作经历中,我深知抓典型和开现场会是吴书记做工作的两个法宝。而他每次要抓什么典型,都是我出头去替他抓,做得差不多了,他便来进行总结,然后由我写出有条有理的典型报告来。这种报告如果不是由县委当作文件转发下去,便是由吴书记主持开现场会加以宣读,号召在全县推广。有的送到上级,能邀省或地委哪位领导或者政策研究室的哪位笔杆子发现了,加上批语,转发到全省或全地区去。光荣自然是属于吴书记的。可大家也称赞我是抓典型、写典型报告的能手。无怪乎我被内定提拔为政策研究室主任呢。

既然吴书记这么信任我,我应该义不容辞为他效力,在这个新事物上作出一点名堂来。

我问:“到哪里去抓典型?”

“这个,就要由你来考虑了。”

“好,我考虑一下吧。”

我决定去抓陈大爷的典型

我从吴书记那里告辞出来,就把我过去抓过的典型的地方想了一遍,觉得还是到陈家冲去抓陈大爷这个典型好。一则陈家冲隔县城不太远,不过五十几里路,而且通公共汽车,来去自如,吴书记来总结典型或开现场会也方便些。再则更其重要的是,陈大爷这个人比较随和,过去我在他头上抓过几次典型,我们合作得相当好;这对于出好典型是很重要的条件。

我向吴书记汇报了,吴书记满口答应。我便立刻出发,很快到了老观场。

我好几年没有到这地方来了,场上景象已经大变,满街是赶白日场的人,两边铺面是各种名目的商店,沿街还摆了两行小摊摊,上挂五颜六色时装,下摆日用百货。一溜挂满猪肉的架子摆在街头,许多人在挑肥拣瘦地割肉。看到这般火红样子,我不禁回想起过去那番冷冷清清的境况来。那时除开供销社几个门市部、食堂、土产收购站之类的门面外,遍街几乎都是关门闭户,街头只有几个无精打采的人在东张西望,连狗都嫌没趣,萎索索地跑野外去了。如今这种热闹,过去哪里想得到。

我无心看热闹,去区委、乡党委打了个招呼,便走出场口,顺小溪边的大石板路,径直向陈家冲走去。这一路景象也大变了样。过去是路断人稀,人们都被赶到田里地里去站排排,鸭儿翻田坎式的集体劳动,庄稼却是长得蔫索索的。只有用竹笆编写的什么“万万岁”、“学大寨”、“丰产片”、“流大汗促大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之类的标语牌立得满路满田边,倒是很显眼的。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田里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劳动,庄稼却长得青葱葱的,十分爱人。路上一串串行人,肩挑背背,都是去赶场的。就从他们那衣着,那脸色,都令人发出“换了人间”的惊叹。

刚走进陈家冲,一眼就望见了那竹林丛中的陈家院子,里里外外有许多红砖青瓦房子,这自然是陈家院子的农民开始富裕了的象征。我兴冲冲绕过水塘,走进粉墙中间的旧式大朝门,可里面的新房布局全变了样,我连方向都摸不准了。这时从里面出来一个陌生的后生,问我找谁。我说找陈大爷,他说早搬了家了,用手一指墙外,说:“看,墙西头竹林边的新房子就是。”

我喜滋滋地朝那里奔去,果然看到竹林边一幢白粉墙三开间的平房,石围墙围着,走进围墙是一个相当大的土院。院里靠墙立着鸡笼,一层叠一层,一色白来亨母鸡。鸡笼上靠墙搭的偏厦上爬满了青藤,挂着黄花,大概是丝瓜南瓜一类蔬菜。另一边搭着竹架子,缠满了葡萄藤,整个院子显得十分清凉,也很寂静。连几只蜜蜂飞动的嗡嗡声都听得很清。我一眼就看见陈大爷那熟悉的背影和一头白发。他正在葡萄架下阴凉处,坐在小凳上做篾活儿。我知道他是一个有名的篾匠,他编织的席子,笼子,筐子,都像工艺品一般的精致。看到他那么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连我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我不禁笑了。我喊一声:“陈大爷。”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好像认识,却又想不起来。我向他问好:“陈大爷,你好。你还是这么仙健呀。”

“你是……”他认出了我,站起身来,却一时叫不出我的名字。

“陈大爷,怎么几年不见,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我正想报姓名,他赶紧摇手阻止,拍拍脑袋说:“你莫说,你莫说,让我想想。怎么这么熟的人,喊不出名字来了?……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小白呀。”他为自己还不很坏的记忆力而高兴得哈哈大笑了。我都四十几了,他还叫我小白。

“嗯,我是县委的白学才呀。”我说。

“是的,是的,白秀才,白秀才。”他还是那么风趣,老用我的名字谐音来称呼我。他不管我的纠正,说:“白学才,白秀才,一个样,你是真秀才嘛。”

我又一次向他问好,他高兴地说:“好,好。过去几十年,过得疙疙瘩瘩的,这几年才算通通泰泰,顺顺当当地过了些好日子。”

我指一指他的新房子说:“看你盖了新房就明白了。你还在搞‘庭院经济’呀。”我用了一个时新的名词,他不懂,我指的是他在小庭院里,又搞养殖,又搞种植,立体利用空间。他说:“这都是我那才从部队下来的年轻人搞的名堂。”我知道他有个独生子,却坚持送去当解放军,大概在部队培养成两用人才,复员回来,施展出才干了。

我看他在地上正编织的竹席,问他:“你老人家的好手艺又使出来了?”

“现在不是正在提倡各显其能吗?”

“你家搞成一个专业户了吗?”我问,这是我最关心的事了。

他淡淡地回答:“人家是这么说呢。”

“啊,专业户,正好,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找你的。”我惊喜不虚此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呵。

“来找我的?你是不是又来抓我的典型来了?这一回要抓我的什么典型呀?”他哈哈大笑起来,话里明显听出有几分挖苦的味道。

说起抓典型,我就脸红

我刷地一下红了脸。他即使是说者无心,我却是听者有意。我抓他典型的桩桩往事,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的眼前展现出来。

那些年代的农村工作,不知道怎么搞的,横抓竖抓,总抓不上去。大跃进抓过,公社化抓过,反右倾抓过,整党整社抓过,小四清、大四清抓过,批判“自发”抓过,总是不行;改土造田抓过,机电提灌抓过,放冬水田抓过,双季稻抓过,栽桑养蚕抓过,养猪积肥抓过,什么花样都搞了,还是不行;田地抓瘦了,庄稼抓垮了,人也抓得年年饿肚子,穷得叮当响。我们县委、区委、公社党委,各级都操够了心,领导干部亲自下去蹲点劳动,干部下放包队,派工作队,搞大批判,忆苦思甜,抓阶级斗争,通通无效。当然更重要的还抓了那本“红宝书”学习,据说那才是包医百病的万应灵药,一抓就灵,而且可以立竿见影。但是这个办法也试过,还是抓不上去。至于后来要在全国清除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搞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越发把天下搞得大乱,农民也越是背时遭殃,就更不用说了。

可是,在那些年代,我们的吴书记认为,工作抓不上去是因为工作方法不对头。因此他从经典文件《工作方法六十条》里抓到了两个法宝,一个是抓典型,一个是开现场会。于是无论干什么事,都要祭起这两个法宝。而我便成为他抓典型和组织现场会的干将。

我从五十年代起,就在陈家冲蹲点,住在陈大爷家里,人熟情况熟,抓起典型来,方便得多。就是一时还不够典型,我也可以驾轻就熟,把它培养成为看得过去的典型。就是培养不出来,还有笔杆子帮我忙呢。好的坏的情节和相适应的数目字,总可以找得出来。实在找不出来,总可以编得出来。在这中间,陈大爷便成为我抓典型最方便的对象。陈大爷和我既然很熟,他又很能体谅我被上级催得火烧眉毛的苦况,就志愿来充当我抓的典型。每一次在我的打磨下,他总能光光堂堂地扮演一个典型角色,从来没有漏过相。

比如学习***著作吧。陈大爷解放前是长工,不识字,可是他凭解放初在扫盲班学的那点文化,竟能背诵“老三篇”不走样。后来提倡学“红宝书”,我给他选出“立竿见影”、“急用先学”的几十条语录,他也能一字不漏地背得烂熟。县里要开***著作学习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了,这可是树立典型机不可失的好场合。我给他准备了一个大会发言稿,讲他是怎么“活学活用”的,他全背上了。他还提出创造性的建议,日夜赶编十几块竹笆来,要我在竹笆上用红墨水写上切合时间和空间的语录牌,他扛到进城的路边和渡口插起来,一直插进大会场。这当然是活学活用、立竿见影的具体表现,他的先进事迹马上传开了,在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真是出够了风头。他的发言作为典型,印发大会。他说那本红宝书给了他无穷力量,简直是走着想***的话,坐着想***的话,睡着想***的话。不过我提醒他:“还是不要睡着想***的话吧,你睡着了怎么想呢?”他想了想,认为我说的道理对,便把那一句去掉了。于是陈大爷成为我们县里的学习***著作的标兵,而我当然就是标兵的树立者,吴书记就是标兵树立者的直接领导人。自然是一串光荣降临于我们的头上了。

陈大爷既然是大名鼎鼎的活学活用***著作标兵,在县里的各项中心工作中自然都是应该走在排头的。这时正提倡养猪积肥。据说一头猪就是一个化肥厂,陈大爷决心要多开它几个化肥厂,便一下养了好几头肥猪。虽然我为了便于吴书记到陈家冲来开现场会,曾经请吴书记批给陈大爷几百斤饲料粮,让他把猪催得更圆滚些。随后我又从生产队里借了两头洋猪来关进他家猪圈,就使现场会更加光彩了。陈大爷在现场会上念了我给他准备好的经验介绍。大家发言都说很受启发,很受鼓舞,很受教育。当然,吴书记总结时特别强调了这是陈大爷坚持“活学活用”结出的硕果。大家马上又说是听了一堂深刻而生动的政治课。

过不多久,县委多种经营办公室来人和我商量,说是要发展农村副业,问在陈大爷这里能不能树立一个新的典型。那时,我简直成为一个“典型迷”了,便一口答应下来。我胸有成竹,因为我知道陈大爷本是一个出色的篾匠。陈大爷也痛快,说:“好,你们要树就树吧。”于是“多办”给陈大爷贷款作本钱,他就在自己院子里干起来,打晒席,织竹席,编筐篓,还编精美的扇子。这些东西由于过去不让搞,市场上缺货,所以一拿到市面就一销而光。于是吴书记又决定在陈家冲开现场会,展览产品,教授技术,十分热闹,当然最后总结上,还是说全靠陈大爷“活学活用”的好。陈大爷赚了一些钱,真叫许多农民红了眼。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大家便也跟着搞起家庭副业来。大家手头有了些活钱,真是欢天喜地,认为陈大爷这个排头兵站得好,当然对吴书记的英明领导和我的办事有方也是有口皆碑了。

但是过不多久,大祸临头了。从上面传来指示,说是要割资本主义尾巴。搞副业挣现钱,贻误农活,自然属于资本主义尾巴的范围。而陈大爷是全县闻名的搞副业的标兵,自然就算是一条资本主义的大尾巴。我自然也担心脱不到手。我很着急,把这个风透给陈大爷,叫他要有思想准备。他却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是笑呵呵的:“你别急,他们要割,就让他们来割吧。最多把我割成一个光屁股。赚的钱是早已经用了吃了,吐不出来。”

果然,这一回县委响应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还是由吴书记挂帅。吴书记把我找回去,要我再在陈大爷身上树立起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来。吩咐我去好好安抚一下陈大爷,告诉他不要紧张,等这股风吹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我便建议在陈家冲开个现场批判会和展览会,由陈大爷进行深刻的检讨,发言稿子我已经从报上抄了不少很有质量的语言,只要套上陈大爷的事就行了。

吴书记说:“大批判的战场要摆到县城里,这是县委的决定。要我去好好动员陈大爷不要怕场合大,也不要为大批判的激烈言辞生气,反正不过那么一回事。说不定他检讨得好还可以再表扬他***著作学习得好呢。”

我立刻说:“我保证让他成为一个检讨的标兵,树成一个新典型。”于是,我又到陈家冲,把割尾巴的大批判战场要摆进城里去的事,对陈大爷说了。

陈大爷听了笑一笑说:“在城里,住的吃的恐怕还要安逸一些吧?”

我真吃惊,陈大爷竟然这样地来想问题。

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大批判会在城里举行。陈大爷带头在会上作了检讨。接着是大家批判。有的批判发言的确火气很大,上纲上线。我真害怕陈大爷听了受不了。可是他却满不在乎坐在我的旁边,呆呆地,甚至有几分欣赏地望着批判者,观察批判者的表演水平。久了,我发现他闭眼闭眼地要打瞌睡的样子,便挤一挤他,扯一扯他的衣服,不让他被大批判催眠过去,把好好一场戏演砸锅了。

大会后,我特地搜集了反应。有的说,陈大爷真不愧是学毛著的标兵。有的还说,检讨得好深刻呵,还按倒他批判干什么。我听了真高兴,立即向吴书记作了汇报,吴书记也很高兴,说:“他真是一个典型呀。”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去抓陈大爷的典型了,因为吴书记叫我回机关工作,而史无前例的十年开始了。

吴书记成为“抓典型”的典型

陈大爷现在以揶揄的口气,问我是不是又要抓他的什么典型,我的脸发烧,心里跳,很不是滋味。因此一时不好开口。

当晚,我在陈大爷家里作客,摆谈中我从他这几年发家的具体事实和数字看,虽然不那么理想,但是只要给他“打扮”一下,完全可以把他列为一个劳动致富的专业户的典型。我把这些打扮过的事实和数字都暗暗地记了下来,以便回去写成材料。第二天陈大爷的儿子回来了,他在部队是一个两用人才的标兵。他的谈吐显然雄心勃勃,不仅有信心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诚实劳动,把自家变得更富,而且提出许多设想,要使陈家大院子以至陈家冲的农户,都逐步富裕起来。虽然这些都还没有成为事实,但是这也可以改装一下,把理想变成事实,给我要写的典型材料增加新的光彩。

又过了一天,我到底还是转弯抹角地把抓专业户典型的事,透露给陈大爷,试探一下他还愿意不愿意和我合作,再当一回典型,并且告诉他,这是县委的决定。

“我这才开始起步,恐怕还够不上你的典型吧?”陈大爷笑着说。

“这个我有办法。”我冲口而出说。

他又笑了,他知道我这个秀才的笔杆子一转,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他又问:“吴书记还很精神吧?”看来他对吴书记的印象是很深刻的。我连忙点头。他想了一会儿,笑道:“好嘛,我再来给他当一回典型吧。”

我真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痛快地答应了。我便告诉他,发言稿还是由我写好,到时候交给他。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好吧。”

我劝他的儿子也去参加会议。他的儿子很愿意去,他说会上一定有一些两用人才复员军人,他正想找他们交流经验呢。

我回到县委向吴书记汇报了。我说,陈大爷的材料虽然还不那么典型,可是陈大爷肯合作,这就好办。他很高兴,以致随口说出:“想不到现在还能找到这样的老搭档来串演一台抓典型的新戏。”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

各区乡抓专业户工作的干部和一部分专业户都到县城里来了。陈大爷和他的儿子也来了。我为陈大爷准备的典型发言也已经写好,交给了陈大爷,并且对他作了必要的导演提示,什么地方要念得慢一些,什么地方声音要提高一点。陈大爷接过去,连看也不看一眼,嗯嗯应了几声。

现场会开幕了。吴书记和县里的高、中、低各档领导人都已上台,代表们也已进会场。我却突然发现唱主角的陈大爷不见了。这是怎么搞的?我问他的儿子,他说也不知道。这可怎么好?吴书记讲话后的第一个典型发言便是他。吴书记早已招呼过,这个会“只能开好,不能开坏”。莫要戏没开台,就砸了锅呵!

吴书记叫赶快找,说要是找不到,就叫他的儿子代他上台发言。但是我问陈大爷的儿子,他说发言稿在他爹身上。

“这不是故意拆台吗?”吴书记冲我发了气,急忙叫我找个理由,宣布会议推迟举行。接着要我立刻到陈家冲大院子去找一找,多说好话,一定要把陈大爷请出来。

我急匆匆赶到陈家大院子,一眼便看到陈大爷在院里埋头编席子,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我问他为什么不说一声便回家了,难道不知道今天上午开大会,要他发言吗?我特别提醒他:“县委吴书记他们都上台了,你却不见了。”我本想说的“这可是严重问题呀”这句话,在嘴边咽了下去。

陈大爷听罢,幸灾乐祸地说:“叫他一个人去唱吧,他不是回回都唱得很得意吗?我的活儿忙得很,不想陪他去唱戏,吃油大了。看到他在台上那么得意的样子,心里鬼火冒!”

我觉得他这样搞太不像话,批评他说:“这抓典型,开现场会,是县委的决定,可不是吴书记一个人上台唱戏呀。”

“我看就是唱戏,他在唱戏,大家都在唱戏,你也是在唱戏。我不想当猴子替人家再跳‘加官’了,我这典型当够了,不想再当了。”陈大爷说罢,气冲冲地摸出我写的发言稿塞进我手里,说:“这是你写的戏文,你找别人去唱吧。”起身便走。

陈大爷径直走了。他的话像在我正得意得发昏的头上泼了一桶凉水,倒使我清醒了。回想那些年跟着吴书记抓他的典型的事,难怪他要动肝火。他说我也是在唱戏,我确实是老跟着吴书记跑龙套呵!说到底,吴书记那些年何尝又不是在不知是谁的导演下,在那里扮演闹剧和悲剧呢?他正是在扮演“抓典型”的典型人物。而他这“典型迷”的老毛病不改,到了现在又想出了抓专业户的典型新招。我呢,也旧性不改,还是跟着他的指挥棒,卖力地奔走,结果吃了陈大爷的当头一棒。

我只得赶快回去向吴书记汇报。

吴书记听了我的汇报,对陈大爷有意拆他的台大为发火。他对我也很不满意,说我办事这么不得力,竟然给陈大爷麻倒了。

我这算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吴书记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地对我说:“典型还要抓,现场会照样开,陈大爷扯拐,难不倒我,你不可以另找一个专业户打磨一下送上台去?”我完全理解,他说的“打磨”一下是什么意思,只要张冠李戴,把陈大爷的典型材料改一下,另外找一个专业户上台去念就行了。

看起来吴书记这个“典型迷”是至死不改的,而我这个跑龙套的也还得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