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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识途讽刺小说集 风声

跟往天一样,离下班还有大半个钟头,秦大娘便坐立不安,终于提起她的百宝囊,借口说上医务室看病,便运动着她那圆滚滚的粗短身体,吃力地跨出办公室,溜号了。一走出机关,就急匆匆地一趟子赶回家去。因为她刚才获得重大的机密情报,她必须赶回家去作应变的处理。

秦大娘真名叫秦素英,秦大娘是她的诨名,是大家根据她的年岁、身段和婆婆妈妈的习性而奉送给她的尊号。其实秦大娘是一个五十年代初期便参加了革命工作的老干部,并且还经历过秦小姐、秦同志、秦科长的风云变幻过程。是这十来年才从身体和思想上逐步演化成现在的秦大娘的。可不,秦大娘至今常常触景生情感叹说:“哼,老娘年轻的那个时候……”大家就知道,秦大娘又要津津有味地摆她五十年代的英雄业绩,最后总是得出一个“今不如昔”的结论来收场。如今仍在这个机关里工作的老处长和老科员还能证明,那个时候的秦小姐,的确是机关里的风头人物,甚至可以说是风流人物,有过几年红火的日子。她从穿着漂亮旗袍的秦小姐走进机关换上灰布制服,转化成为当干部的秦同志,后来被提拔成为秦科长为止,她一直是机关里众目睽睽的人物。她是在一个著名教会大学的家政系学习过的大学生,能写会算,能说会道,还有吹弹拉唱的功夫,更是交际舞的热爱者和能手,不用谁推选,也不用领导任命,自然成为机关公认的文娱委员。她组织的周末舞会是最吃香的,连附近的一些机关干部都慕漂亮的秦小姐之名而来参加舞会。她约了好些个漂亮的机关女干部来跳舞,自然就能招蜂引蝶,飞来一大群舞迷。谁能搂住秦小姐那纤细的腰肢,跟着她那轻盈的舞步跳一场舞,便是幸运儿。她甚至能把机关的那些老干部的顽固如花岗石的脑筋融化开来。不用多久便使他们经历了在舞池边“站着看”,接着“试试转”,后来就“拚命干”,最后“死了算”的过程。而她的伴舞,越来越有名气了。以至常常有小车来接她去高级机关参加高级舞会。她很快被提拔当了科长。有人妒恨,说她是跳舞科的科长,其实不然,她是一个举止文雅,谈吐不俗,知文识礼的知识分子,当个科长,她的学识和才干都实在是绰绰有余的。不过是在跳舞场合中,经领导考核过,才予以推荐罢了的。她当了科长以后,工作得也并不拉稀。在那个年代,眼看她的前程似锦,有人说她很有可能由科长而处长而局长地按正常的仕途升上去;或者遇到一位尚未娶爱人的或家庭改组了,内政无人主持的某位高级首长,让她把她在大学家政系(那是专门培养“文明太太”的地方)学到的本事发挥出来,作个贤内助,也未可知。可是,正如她后来失悔说的那样:“我倒霉在遇到了老牟,他把我死死缠住。这是前生注定的命,是逃也逃不掉的。”事情的确是那样,老牟是机关的行政科长,是一个那时候算得上倜傥风流的人物,又是南下的年轻干部。牟科长在跳舞场上和秦小姐结识后,便死死地缠住了秦小姐。秦小姐本想蹬掉他,他就死呀活呀的闹,弄得秦小姐简直像前世欠了他的风流债,无法摆脱。在机关首长好说歹说的撮合下,他们终于结了婚。那个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这种说法,相反地还宣传苏联的“英雄母亲”那一套呢,从此,秦科长变成秦太太,一个、两个、三个的生了起来,来了五朵金花,却始终没有给他送一个小少爷来。科长的事情不能干了,身体也发福起来,成了一个大家说的抱鸡婆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就转化成名副其实的秦大娘了。

且说秦大娘回到家属宿舍,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三楼上自己的一套四的房屋里去,还没有来得及把她的百宝囊放进里屋,便往厨房冲进去,抓起塑料桶,转身就要出去。

“干什么?”她的老伴老牟在里屋里问。老牟时运不济,在仕途上一直不得意,以一个南下时的科长起步,别的人早已处长、局长、厅长地升了上去,他却只升到处长便停步了,因为他到了南方,水土不服,害了风湿病,常常在家躺着。现在该办离休手续了,自然很少上班,这几天身体不适,正在家里躺着。他感激秦素英为他操持家务,虽说孩子多,家计总是紧巴巴的,到底还是支撑过来了。五个孩子好好歹歹都上了学,就了业,不用操心了。三十几年,她也不易呀,一个钱总想要掰成两瓣用。买什么都要算着掂着,买蔬菜最好是傍晚下市的时候去,虽说不够新鲜,却便宜得多。对市场的各种物价信息她更是敏感,而且能及时作出于自己有利的反应来。所以老牟听到老伴急促的脚步声和塑料桶的响动声,料想她一定又看到什么便宜了,就问了一句。

“菜油要涨价了。”她走到里屋,对丈夫说,给他把被子掖一掖,又给他茶杯斟满开水。

“你从哪里听到的?”丈夫问。他知道他的老伴经常是眼观八路,耳听四方的,她有很多获取信息的渠道。

“说来也巧。”秦大娘说,“我上厕房,隔壁男厕所有人在说话,一个说‘菜油要提价了’,一个问‘你从哪里知道的’。头一个回答‘千真万确,我刚才看到的文件,省政府批准物价局的报告,提百分之二十,议价油更高’。原来是李副局长和行政处王处长在说话。他们是权威,不会错。前几天我就听到这个风声了,果然要提价。我得趁油价没宣布前,赶快去抓点平价油。”

秦大娘争分夺秒地提起塑料桶下楼了。她在院子里,碰到了吴大嫂。她们是相处几十年的邻居,平时多有往来,互相提供买便宜东西的信息。吴大嫂问她:“出去买东西?”

“嗯。”她从吴大嫂身边走过去,没有多说什么。可是走了几步,又觉得吴大嫂为人很好,家境也不富裕,应该让她分享这个信息的好处,便又车转身来,向四方偷看一眼,附在吴大嫂耳边神秘地说:“菜油要涨价,千真万确。”说罢走出大院去了。

吴大嫂心领神会,马上匆匆回家去找装菜油的家什了。吴大嫂一手提着一个塑料桶,另一手拎着两个空酒瓶,到了宿舍门口,碰上了张二奶奶。张二奶奶和吴大嫂有挂角亲,张二奶奶在另外一幢宿舍的李家当保姆,还是她介绍去的。张二奶奶一见吴大嫂这副样子,便奇怪地问:“大嫂子,你这是买什么去呀?”

俗话说得好,女人的嘴巴,张开的喇叭,是关不住风的,何况秦大娘告诉她的时候并没有给她打招呼要保密。于是吴大嫂也学秦大娘那么故作神秘的样子,附在张二奶奶耳边说:“快回去告诉你家李同志,菜油要涨价了。”

张二奶奶上了年纪,耳朵有点背,侧着头问吴大嫂:“啥?”

“菜油要涨价了。”吴大嫂只好大声重复了一遍。说罢,急匆匆地向粮油站跑去了。秦大娘的塑料桶刚好灌满,回头看吴大嫂还拎着两个酒瓶,不由失悔说:“唉,我家里空酒瓶子有五六个呢。”她认为吴大嫂这个先进经验很值得学习,赶忙回去找出那几个空酒瓶,又灵机一动,把装过盐的陶罐也清洗出来。

不说秦大娘和吴大嫂争着发明装菜油的家什,反复地奔跑,到附近几个粮油站去买菜油,人不知,鬼不晓的捞了十几斤菜油,找了一个大便宜。且说吴大嫂大声地对着张二奶奶的耳朵说“菜油要涨价了”的话,不仅张二奶奶听清楚了,而且在一旁和另一个小保姆说闲话的罗大姐也听到了。

须知现在的宿舍大院子,都是一片几十幢,一排又一排的,这一排排宿舍的各个单元、各层楼房里,都有年老的、年少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各色保姆,而她们一天干完活无事时,在大院子里的花圃、小亭、游廊、池畔闲逛时,便有机会作各种信息的交流,各种奇闻怪事的加油加酱的传播。张二奶奶和罗大姐都是老资格的保姆,认识的熟保姆、半熟保姆、生保姆不少。这些保姆生就的喇叭嘴,岂有不嘟嘟地吹响的?何况,她们都认为应该对主人表示自己的忠诚。

“菜油要涨价了!”

这个信息像五月的热风,无孔不入地吹遍了这些楼房。而且这些楼房里的女主人,都是理财的能手,什么叫吃亏,什么叫占便宜,真如青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哪有不立刻采取断然措施,为自己家庭的切身利益而奋斗的?于是在这个城市的某一角,出现了一种特异现象,那些主妇和保姆们,请假回来的先生们,都提起旧的新的塑料桶,大小酒瓶子,以至各种形状的土的洋的罐子,行色匆匆而行踪诡秘,到附近一些粮油站里去买菜油。于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买油长龙在粮油站里外排起来了。

秦大娘第三次去粮油站实行冲刺的时候,她已坚信她所获得的信息是正确的,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排长龙买菜油?她又从别一个主妇那里获得先进经验,带一个小凳去安然地坐在长龙里,不管时间要拖多久,秦大娘可以进行持久的战斗了。可惜的是,她竟没有能够把她的老伴老牟动员出来,参加买油的战斗行列。这是因为一则她的老伴身体欠佳,不宜劳累;二则又以他一个纯正的共产党员的思想,对于这样的事,不大相信;三则对于秦大娘这么热心买油,以至家里像开了油行一般,多得两年也吃不完了,不大赞成再囤集了。秦大娘出于对老伴病体的怜惜,也没坚持要他参战,反正她比别人得的信息早,已经比别人沾的光多得多了。

话分两头。且说这个地区的粮油站的站长,在这次买油长龙事件出现以前,正在站里发愁。现在是五月,眼见今年的菜籽丰收,新菜油就要榨出来了,但是去年的菜油还大量占着油库,没有多少仓储容积了,新菜油要一上市,可往哪里囤放呀?站长曾经去向上级汇报过,要求赶快拨点款,修几个临时的油库,以救燃眉之急,上级不答应,说那是属于基本建设的范围,未得上级批准投资,怎么敢随便拨款建库,还是自己回去想推销的办法,采取“藏油于民”的老办法吧。站长心里一点没有底地回来了。但是可怪,突然许多买菜油的主儿不请上了门,大桶小桶地买了去,真是藏油于民呀。而且还在排着长龙,眼见库底也要挖空了。他感到莫名其妙,打电话问其它几个粮油站,都回答说,没有排长龙争购菜油的事。可是不过一天,各个粮油站都相继传来出现排长龙抢购菜油的信息。原来是到处都在传说菜油要涨价了。站长们都奇怪,连他们也还没有奉到上级的指示呀,这是怎么回事呢?当然,有时最高层作出了某种决定,还没有发下文件,却已经言之凿凿地传到了基层,过去也是常有的事。大家现在正在为新菜油即将上市,陈菜油占着库房的事发愁呢。这一下群众自己上门替他们解决了困难,他们又何必去深究菜油要涨价这个信息的真假呢?说不定就是哪位聪明的上级领导,巧施小计,放个要涨价的信息气球出来,便给下级解决大困难,也未可知。不管怎样,泻了油肚子,轻快多了。

秦大娘可以算得是购油的先锋,真要比赛起来,金牌是非她莫属的。她很得意:“这一下可是按倒了!”

但是过了一个月,她去粮油站打听一下,那里的人说:没有听说菜油要调价的事。

再过一个月,秦大娘又去问,还是一样,而同时她却从晚报上得知,说今年的菜籽大丰收,新菜油已经陆续上市,油质很好,可以充分供应云云。

这是怎么一回事?秦大娘不得不到机关里去向信息源打听一下,她见到了行政处的王处长,问他:“你听说菜油要涨价吗?”

“没有呀。”王处长的确没有听说过。

“那么你上回说菜油要涨价是……”秦大娘冒问一声,她不敢把她在厕所里窃听的事说出来。

“你说的柴油吧?柴油确实是两月前调了价。”王处长答道,他疑惑地望着秦大娘。

“啊?”秦大娘如梦初醒,躲开了王处长的眼光。再也没有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