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摆一个龙门阵,说的是某地某村有一个人,有一个……有一个什么人呢?干脆说吧,有一个村党支部副书记,他姓张,姑隐其名。一个村党支部副书记实在算不得一个大官,连芝麻官也算不上,而且听说党内早有规定,不兴喊书记之类的官名了。但是,这个村的老百姓,从自己十几年的切身体会,当着他的面,总得必恭必敬地叫一声“张书记”,连“副”字也要省去,大家知道他当了十几年的副书记,却实实在在干着支部书记的事情。他对于一直没有坐正支部书记的位子很有意见,因此他忌讳这个“副”字。你要实事求是地喊他为副书记,他就会把眉毛一立,望着你不说话。以后的事实会证明,够你这个说实话的人失悔一阵子的。
可是在背地里,大家却叫他张大嘴。张大嘴有一张其宽无比的大嘴巴,好像是上帝在造人的时候,轮到他了,只是漫不经心地在他那泥坯上大概是嘴的地方胡乱砍了一刀,于是从左耳根到右耳根裂开了一条大口子,那就是他吃饭和说话的工具。当他吃了什么“欺头”,得意忘形地笑起来的时候,在他的脸上几乎只看到那一开一合的两片大嘴唇,还看到在大嘴里突然闪亮的两颗大金板牙。
我想用不着考证,他就是因为有这么一副尊容,才被大家背地里叫他为张大嘴的吧?可是村小学里那个爱说“实事求是”的王老师却告诉我:“实事求是地说,那是他喜欢张大嘴巴到处吃人家,大家才这样叫他的。”据王老师说,张大嘴一年四季,总可以编排出各种道理来,从村东吃到村西,从村南王大娘家吃到村北孙二嫂家。甚至大家还要排着轮子请他到“寒舍”去赏光呢。“为什么?”王老师好像是在问我,我正不知怎么回答,王老师却自问自答地说:“前那些年,他可是我们这一村人的衣食父母呀。”
果然,我们正说话呢,有一个青年后生来请我来了,说:“张书记在那里坐了一阵,菜都要凉了,还不见你去,打发我请你来了。”原来不知道是哪一家得到了请张大嘴去吃一台的幸运,来找我这个外边来的人,或者说上头来的干部去作陪。
又有一次,王老师对我补充说:“张大嘴还有一个更引人注目的诨名,叫张金口。”
哦,这个嘛,我早注意到了。张大嘴一张开大嘴,便见满口金光闪亮,因为他有一口值得骄傲的大金板牙。他的那口牙齿,一眼看去,除了吸烟吸多了,熏得发了黄外,并没有毛病。特别是那两颗门牙特别大,坚实有力,简直把鹅卵石也可以咬碎。为什么要用金子把那两颗门牙包起来呢?村里的老人说,那是解放前他在国民党军队里混事的时候,为了表示他作为一个班长的权威,才专门去城里“包镶金牙”的铺子里包镶的。由于门牙很大,一张开嘴便看到两块金板牙,无怪乎人家给他取这么一个诨名:“张金口”。
“其实不然。”王老师又纠正我:“实事求是地说,其实不尽然。他叫张金口,不只是因为他有一口金板牙,他在这个村子里说话总是算数的,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的话都如皇帝的圣旨一样,说一不二,是道地的金口玉言呢。”
村里的老人尊重王老师是这个村子里的太史公,证实了他的话。
张大嘴或张金口自从在解放前的淮海战役中被解放了以后,一九五〇年跟即当了志愿军,扛着枪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鸭绿江,到朝鲜战场上去打仗。在那里他负过伤,立过功,入了党。复员回来不久,当了几年民兵队长,接着便当了支部副书记,直到现在。他真的算得上是扛过枪,跨过江,入过党,负过伤的老革命了。
“而且,”王老师又补充:“实事求是地说,他从来是忠于党的。”
村里的老人又为我加以证明:难道有什么上级的指示和号召他没有努力贯彻执行吗?搞过征实征购,扑爬跟头地搞过合作化,公社化,当然还肃过反,反过右,特别卖力气搞过大跃进,他上台去打过擂台,拍过要亩产万斤粮的胸膛,下台搞过兵团式大会战,深翻土地一尺五。为了超英赶美,一天要等于二十年,他还领导大家打起灯笼火把搞过夜战。后来办公共食堂,他作过掌勺大将军。那权力可就大了,掌握着他那一大队社员的生死命运。自然,他也和大家一起渡过三年“自然灾害”。“四清”的时候,虽说他也被工作组撵“上楼”去过,可是不几天便“一风吹”地跟大家“下了楼”,他还是支部副书记。“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他只顾照着“次高指示”办,说这次革命是专革那些革过命的人的命的,这自然就是革那些“老革命”的命了。因此他积极地到公社和县上去参加革那些革过命的“老革命”的命,在大队里的时间不多。不过革了一阵子,除开他看那些造反派大肆打砸抢时,也在浑水里摸鱼,顺手牵羊检过一点便宜,其他的他什么也没有捞到,连当时叫做“主任满街走,委员多如狗”的那种不值钱的委员,也没有捞到一个,便回到大队来了。他的大队里没有谁敢革他的命,虽然他过去宣称过他是革过命的“老革命”。
这就轮到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下来了。包产到组,包产到户,他都赞成,确实不要他天天早起去敲钟,千呼万唤,喊大家去上工,那庄稼却像发疯一般只见长,吃饭问题不愁了。但是公社取消了,社员改叫农民,他却不以为然。大家放开手脚,自由自在地干起来,他失去了公社化这根捆绑社员手脚的绳子,这根绳子考究起来,实在是他的权力的来源。特别叫他不安逸的是有些社员那么不落教,有的甚至于红眉毛绿眼睛地和他对吵,不听他的招呼了。过去村子里家家户户请他吃“转转席”的规矩,不如何年何月开始不灵了。过去到街上去,无论坐茶馆,上饭馆,大家争着亲候他,替他开茶钱、饭钱。这样的事,现在越来越稀少。有一个一直和他亲热的“老坎”(这是他给取的诨名,其实那人有名有姓,叫陈土元呢),现在在茶馆里碰到了他,连站起来打个招呼都不干,把头转到一边,只顾优哉游哉地吃瓜子,还把他妈的那条脚搭在椅子上,像打摆子样抖个不停。真是怄人。
就是这个被张大嘴抹干吃净的“老坎”,忽然有名有姓地被人叫陈土元来,现在竟然抬起脑壳走路了。不知道他鬼捣些啥子名堂,在场上跑进跑出,还越州过县,到成都大码头上去混了两年,骑个摩托,咚咚咚咚地回来了。他穿套皱巴巴的西服,前襟糊满了油水鼻涕,可怜那双高档货的皮鞋糊满泥巴,在水泥地坝上踩得锵锵地响。简直不成样子。你说他不成样子,他却成了气候。在场上买了两家铺面,开起店子来,大模大样地做起买卖来了。陈土元每天骑摩托回家都要从他张书记的家门前过,他一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就气不打一处出,真是……,唉,怎样说呢?太猖狂了?不,那是“文革”语言,不妥。他只能说,真是太叫他头疼了。
但是最使他头疼的莫过于自己的小儿子竟然和陈土元裹到一起去了,帮他运货销货。听儿子说,陈土元还打算买一部小运货车来交他开。这么一来,不是变成陈土元的“丘二”了?他还得意得很,说是“喇叭一响,黄金万两”,大有搞头。真是气人!他试图说服儿子不要跟着陈土元,听他使唤。老子说:“你跟哪个人干都可以,就是不要跟他干。”
儿子问:“为啥子?”
老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能说几句连自己也觉得难以出口的话。他说:“陈土元的底子老子还不晓得?他算老几?前那几年还在我的脚下踩倒爬呢,不是我这个月批给他五斤,那个月批给他三斤救济粮,他命都活不出来。现在你看他那副德行,骑个摩托,咚咚咚咚,神气啥子?”
儿子却理直气壮地说:“人家一不偷,二不抢,按政策发财致富,哪点惹毛了你?”
哎,儿子也反了,成什么世道?我这个支部书记说话没人听,还成什么体统?“这简直是……”他强忍住把到了口边的话“这简直是变了天了”咽了回去。“变天”的话,是反革命的话,怎敢说出口?
但是张大嘴的金口玉言,过了一阵忽然又灵了,而且张大嘴比过去吃得胖起来了。这才不过是这两年的事。
原来张大嘴对于现在这种生活,过不多久便适应了。他看到许多农民出去挣钱,总要在村里开个证明才走得到路,还有好多事情都要开证明。这一下他才发现,只要他的印把子还捏在手里,便什么都有了。你要跳出去搞劳务吗?要开证明盖印,你想去运货做生意,或者你要办个企业吗?更要开证明盖印。甚至你要提前结婚,开张合格证,也要盖印。总之,许多事不在他那里开证明盖印,寸步难行。于是张大嘴的印把子代替了他过去的“金口”,他的嘴又可以张得大大的吃起来,而且比过去吃的喝的都高级了。吃了不算,还要拿,而且不是像过去他直接伸手拿,现在是别人乖乖地送上门来,而且悄悄地送上门。最近外边的什么人来本村约几个农民,说是愿意出些资本和设备,以村办企业名义,办一个饲料厂。原料就地有,劳动力本村有的是,村办企业又可免去好多税,真是吹糠见米的赚钱买卖。但是如果他不盖印,就办不起来。那些人在他面前当面给他刷浆子,说:“没有党的领导,怎么行?”所以那些人心甘情愿地送一个名誉董事长的帽儿给他,算他入了一股“好汉股”,到时候分利就是,平时每月还送给他五十元辛苦费,还答应他送一个儿子去当工人。
张大嘴一辈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那颗印竟然有这么大的法力,吃的用的,还有钞票都能像变戏法一样地变出来了。他过去不适应时期那些埋怨和胡思乱想,都一扫而空。“还是改革开放好呀。”他在心里说。
“最近张大嘴有了新招儿。”村太史公王老师对我说。听了其实不算什么新招儿。原来是张大嘴最近在别人的赞助(这是一个美妙无穷的新名词)下,出省去参观取经。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一个新名词,叫“研究研究”。你有什么事情去找他,他一句话就回答了:“研究研究。”过了好久,不知道他研究好了没有,去催问一下,他还是说:“研究研究。”他到底要研究好久才回答呢?谁也摸不清。
后来村子里一个在外边跑得宽的大能人,自然也就是大聪明人,给大家“点醒”说:“哎,你们连这个都不懂?他说的就是‘烟酒烟酒’嘛。”
“哦,原来是这样。”乡下人恍然大悟。窍门找到了,事情就好办了。于是给张书记送烟又送酒。这一下总该盖印了。过了一些时候,又去问话:“张书记,我们那……”
张书记笑一笑说:“还要研究研究。”
哦,他还要烟要酒。上次送的烟酒大概不够高级,赶快买高级的送去,云烟、阿诗玛、红塔山,连外国进口的三五牌,黑市里有的是。至于酒嘛,五粮液的确不好买,而且容易买到假冒的。买老窖特曲、剑南春、全兴都是全国名酒,够意思了。好烟好酒送上门,于是张书记认真研究一番,终于从他的腰上解下那颗用红丝绒做的套子,从套子里取出那个并不那么起眼的木刻印,给你盖上红印,于是一路顺风。……
“实事求是地说,他的事三天三夜说不完。”最近我得机会又到那里去,看望王老师,王老师又实事求是地对我说:“幸喜不久以前,上级已经通知他办了老干部离休手续,新的支部书记已经到职。他到某大城市他的儿子那里当老太爷去了。不然,实事求是地说,我还不敢对你讲这么多呢。虽然他打不成我的右派了,但是给你穿个玻璃小鞋什么的,叫你有苦难言,他还是很有经验的,实事求是地说。”
但是过不多久,我听说张大嘴下了乡,回到原来的村子里去了。听说他在城里取到了经,他过去在村里挂的名誉董事长的空名,还可能产生实际的经济价值。因此他还想鼓其余勇,用他的大嘴回去捞一下,说不定还可以捞到一点油水。至于他回去到底捞到没有,这就要等他们村里的太史公王老师的实事求是的报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