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起来硬是笑死人。”外号叫“笑死人老汉”的赶车人韩大爷到底打开他的话匣子,摆起他的“笑死人”的龙门阵来。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和老张为了给一个死了的右派分子平反,奉命下乡调查。我们骑自行车到了石门公社,准备去山梁大队。
公社的文书老王说:山梁大队在山旮旯里头,大跃进时代赶修起来的泥巴公路年久失修,无法走汽车了。这两年整修了一下,也只能过马车和架子车。只有那些不怕死的小买卖人,才敢用自行车驮起大包小包,连推带骑,运货进山。这样连车带人摔进山沟里去的不少。老王劝我们还是坐马车进山的好。
“你们就坐‘笑死人老汉’的马车走吧。他正在场口套车,要回山梁大队去。”他建议。
只好这么办了。可我感到新奇,问:“怎么叫‘笑死人老汉’?”
老王笑一笑说:“不是这个老汉有什么事笑死人,是他喜欢摆龙门阵,他摆起来硬是笑得死人。并且这老汉有一个口头禅,‘硬是笑死人’。每回摆龙门阵总是用这一句话开头。大家都乐意坐他的马车,在路上听他摆龙门阵,再远的路也不觉其远,多颠的路也不觉其颠了。”
我们来到场口一棵大树底下,果然看到一辆马车,假如可以把它叫做马车的话。在两只用硬胶皮钉的铁轮上架着一个用旧木板钉的箱子,这便是我们要坐的车厢。马车前头有一匹瘦得不能再瘦的老马,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无力地甩动尾巴,驱赶那顽固地飞来叮它的牛蝇。这显然是一匹超期服役的老马。在大车头里坐着一个戴着油光光的毡窝子帽、穿着油蜡片上衣的老头,和他的马一样瘦,更干一些。显然是早已从生活道路上摔了出去,现在又拉回来作最后贡献的。他和那匹老马真是配上对了。
老王把我们带到马车面前,对老汉说:“韩大爷,你把这两位县里的同志送到山梁大队去吧。”
老汉望了我们一眼,冷冷地说:“只要不怕被筛成汤丸,上车吧。”
车上已经有三个人,坐在两边,中间堆着一大堆货物,我们挤上去坐在两边。老汉跳下去,紧一紧马络头,用那满是茧子的手拍一拍马脸,亲热地说:“老伙计,今天人多货多,你要展劲呵。”
那马喷一个响鼻,用嘴顶一顶老汉的手,算是回答。老汉坐上车,鞭子还没有扬起,老马便自动上路了。
走了一程,我们才知道老汉的话并不是吓唬我们的。那路实在不平,东一个坑,西一个包,那车轮又是圆中带方,滚在路上摇过来,颠过去。如果我们真是一块方墩墩的东西,是能够被筛成汤丸的。老汉却不在意,抱起鞭子养神,听凭那匹老马拉着走。那老马也好像在打盹似的,几乎不看路,慢慢走下去。我们往路边望去,好家伙,黑黝黝的峡谷深渊。我们都怕老汉打瞌睡,让老马把我们拉进深谷,便有意找老汉搭白,要他摆龙门阵。
他似乎早已期待着他的旅客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一开口,他便乐呵呵地表示同意,照老规矩用他的口头禅开了头:“摆起来硬是笑死人。”
接着他说:“这一回不给你们摆陈古八十年的旧事,给你们摆一个亲眼得见的新事,一个笑死人的故事。”
“一晃这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我们山梁村——那时还不兴叫大队呢——得到一个口信。这个口信是一个过路人从乡政府带来的,说是给我们村分配一个什么名额,要有文化的;叫他自己带上材料,写上优缺点,带上行李卷到乡上报到,再到县上去开会。”
“‘到县上开什么会?’我问他。那时候我在村里还当一个芝麻官哩,理当问清楚。他说不知道,我们就只好乱猜了。叫带上材料,要有优缺点,一定是去参加劳模会吧,过去我去参加劳模会就是这样的。这还用说,我们几个村干部商量一下,叫我们的大秀才灵娃去参加吧,没有人比他更合适的了。”
“灵娃是我叫惯了的小名,他的大名我们都不叫,因为他生得机灵,我们就叫他灵娃。这个娃儿读完初中,成绩上等,却不想去考高中,说是要留在这个山旮旯里头改造穷山沟,建设新农村。害得他的爸爸韩老五唉声叹气,自认命苦。我狠狠批评了我这个一同当过长年的同庚:‘你这发了霉的死脑筋,该翻过来,拿到南河用钢刷子刷洗一回,再叫太阳晒一下了。灵娃愿意留下来,是他有志气,比那些翅膀一长硬便飞出去找高枝的娃娃强得多,叫他留下来给我们办个小学,教这些野娃娃识字吧。’”
“灵娃真的办起一个民办小学来,尽心尽力。他知道有些娃娃见天要上山打柴割猪草,他就把教室搬到山上去,教娃娃读书。大家一提起灵娃,没有不伸大指拇,说顶呱呱的……”
这个老汉摆起龙门阵来,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他说要摆的笑死人的故事,不要说龙头龙身龙尾,连影子还没见一个呢。同行的旅客提醒他:“大爷,你那野马的络头又该收一收了。”
“哦,是的,是的,笑死人的事就要摆到了。”老汉也发现自己说远了。他问:“我把话说到哪里了?”
我们提醒他:“才说到灵娃办学呱呱叫。”
“对,这话就说到一九五七年了,那些大鸣大放的日子。……咋的,你鸣放个什么?你怕把你打不成右派?”老汉忽然没头没脑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哦,原来是他正对那匹瘦马说话呢。这匹老马大概对于自己的主人只顾摆龙门阵,跑了这么久,全然不怜惜它,让它歇歇腿,所以不满意地嘶叫了几声。那的确是大鸣大放,山鸣谷应。老汉跳下马车,拉住络头,停在路旁,让马歇一歇气。
歇了一会,我们又上路,韩老汉并不需要我们催促,他自动用他那句老话开头,继续摆下去:“摆起来硬是笑死人。那年,我们决定叫灵娃到县上去参加劳模会议。灵娃写好了叫随身带去的材料,念给我们听,灵娃把自己的优点写得马马虎虎,却写了好几条缺点。我说你不要太谦虚嘛。他还是没有改,便带上行李卷,到县上去了。后来听说是去上学习班,不是开劳模会。学习学习,那也好嘛。”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灵娃一去便没有回来,也没有写一封信回来,想必是他学习很忙,没有功夫。不久灵娃的爸韩老五被调出去上山大办钢铁,说是给元帅当小兵,冲锋陷阵去了。既然是打仗,难免要死人,他再也没有回来。我也上山去摇过旗旗,回到村里,忙着参加大兵团夜战,顾不上去问灵娃的事,我以为灵娃和那些飞出去的娃娃一样,上了学习班,长了见识,不知道飞到哪一个高枝上去了。”
“一混到了一九六一年。有一天,我们得到通知,说灵娃在一个劳教农场里害什么病死了,叫去领骨灰。那三年,你们想必都知道乡下人过的啥日子。死人的事听得多了。灵娃的爸爸死了,他家里没有人,谁去管别人的死活。我算是灵娃的老伯,可是我连红苕稀饭也吃不起,哪有钱去领谁的骨灰。死了就死了呗。”
“过了几年,日子松动一些,我有事到县上去,顺便去打听一下灵娃的事,我不明白灵娃到县上进学习班,怎么死在劳教农场了,管事的人只不耐烦地回答一句:‘谁知道?这年月。’后来我打听到一个当时也参加过学习班的人。我去问他。他说他记不起灵娃的情况了,不过他说出办那个学习班的缘故,叫我听了,真是笑死人,不,这一回,真是怄死人。”
“他说那年大鸣大放,接着抓右派。我们这山区,消息慢,鸣放得迟一些,外边捉右派捉得热火朝天,谁还敢鸣放?不鸣放怎么捉右派呢?我们县上不知道是哪个大爷出的主意,给各乡分配右派分子名额,包送几个右派分子对象来,办个学习班,在那里慢慢地捉,不愁捉不够数目。据说在那个学习班里,那些包打右派的干部们把交去的材料一琢磨,鸡蛋里挑骨头,自然就排出一大串重点来了。开大会一轰一挤,被批判的重点自己再诚惶诚恐地检讨一番,大家再帮助分析提高,什么都有了。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当然要送去劳改或劳教。那几年外边还天天死人,那里头,还不死人?”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全明白了。灵娃这孩子,素来就老实本份,他带去的材料上又很有几条缺点,其中有一条是他对高级社搞得这么快,想不通,那县上的人说,就凭这一条就够右派了。反对合作化,不走社会主义道路,那还不是资产阶级右派?当时我听了这些,你以为我想哭吧。才不呢,我想笑,想大笑。真的我就大笑了一场。硬是有这样笑死人的事呀!”韩老汉真的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更笑人的事呢。”韩老汉挥一下鞭子,让那半睡半醒、慢腾腾走着的老伙计惊醒,走得稍快一点。他又滔滔不绝地摆起来。“前不久公社转来县上下的一个公文,说是要落实政策,给右派分子揭帽子,搞错了的要平反。公社的文件上说,公社和过去乡上的文书档案,全被那几年来造反的造反派烧掉了,哪个是右派也搞不清楚了。因此通知各大队,叫右派分子自己报名,大队审查后把材料报上去。我们山梁大队前几天晚上开会,当众宣布,谁是右派,自己报名登记。我站起来说:‘我登记一个。’我们大队的支部书记很年轻,打右派那一阵,他还是一个小娃娃,根本不懂啥子是右派。他也不问我是不是右派,就说:‘好嘛,你来登记一个嘛。’于是我把灵娃登记上去。我们大队里有一个外号叫癞蛤蟆的大嘴巴黄老四,平时不务正业,除开长年领救济外,就是到处打秋风,什么地方有欺头好吃,总少不了他。他以为我这个老汉去登记一个,一定是要领什么救济了。他走到我的身边来,悄悄对我说:‘我也想登记一个。’我问他:‘你登记啥子?’他说:‘你登记啥子,我就登记啥子。’我说:‘我登记一个右派。’他说:‘我也登记一个右派。’接着问我:‘登记一个右派,发好多粮,好多钱?’我气不过这个一天张开大嘴巴到处找欺头吃的家伙,就说:‘你去登记一个右派嘛,有好多钱粮哩。’他信以为真,便挤到前头去登记,别人给他点醒:‘右派是反革命,你去登记吧。’他大吃一惊地说:‘啥,当右派没有取头?我不登记了。’但是他还怀疑别人在骗他,他回头问另外一个人:‘到底一个右派值好多钱?’那个人回答:‘不晓这个行市。’你们说,笑死人不笑死人?”
韩大爷是山梁大队的人,他刚才说的正是山梁大队的事,我们正是要到山梁大队调查一个右派分子的情况,莫非……。我问韩大爷:“韩大爷,你刚才说的那个灵娃叫什么名字?”
“他就叫灵娃嘛。”
“我说的是他的学名。”
“哦,他的学名叫韩子林。”韩大爷回答。
韩子林,这正是我们要去调查的人呀。我们县上的右派该改正的都已经改正了,该收摊子了,唯独这个韩子林没有来登记,也没有人来过问,只听说已经在劳教农场死了。我们正是为他下乡来调查的。刚才韩老汉无意中说清楚了韩子林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我对韩老汉说:“我们要调查的正是这个韩子林的事,你刚才已经给我们说明白了。我们去山梁大队取个证明材料就行了。”
韩老汉说:“那好,下一趟你们回去,还是坐我的马车走吧。”
我们当然乐意。
这七拱八翅的马车厢,实在不是好摇篮,我们坐在上面被摇来摇去,不久就迷迷糊糊打起瞌睡来了。韩老汉也抱着鞭子打起盹来,那马似乎也是那么半睡半醒,懒洋洋地走着。走了一程,我最早醒过来,想起韩老汉摆的笑死人的故事,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我看到两边山上的黄叶,在萧萧的秋风中战抖,有的飘进山谷里去了。
那老马破车终于转进一个平缓的山弯道上。韩老汉大概是以他的瞌睡来计算路程的,他一下醒过来,眼睛未睁就对我们说:“山梁大队就要到了。”
“驾!”韩老汉忽然把缰绳拉紧,马车猛然停了下来,把几个打瞌睡的旅客都惊醒了。原来是在马车前头的大路当中,慢吞吞地走着一个人,背了一个背包,他似乎根本没有发现身后来了马车。
“你是咋个走的?你是不是在这路上找你丢了的魂?”韩老汉大声武气地叫。
那个行路人赶紧让到路边,回过头来表示歉意。
“啊,三伯,你是三伯呀?”那个人忽惊叫一声,走近马车来。
韩老汉望了他一眼,分明吃惊了,他用手把他那迷糊的眼睛揉了一下再看,大叫一声:“啊——”张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三伯,你连我也不认得了?”那个人走过来,“我是灵娃呀。”
灵娃?我也大吃一惊。刚才在马车上韩老汉还说灵娃死得好冤呢,怎么眼前又出了一个灵娃?
灵娃想用手去拉韩老汉的手,韩老汉像被蜂子蜇了一下似地缩回了手,口里模糊地说:“活见鬼!我不知道今天得罪了哪一路的山神土地,把灵娃的魂招回来挡我的路了。”
“三伯,你说啥?啥子山神土地,啥子招魂?”那个人终于用手拉住了韩老汉的袖头。
韩老汉真的吓木了,不住向自称叫灵娃的人打恭作揖:“灵娃,你莫出来吓你的三伯呀,三伯这几年没有给你烧香烧纸钱,对不住你,你莫来害我呀。我回去就给你烧。”
韩老汉显然以为面前的这个人是鬼。我明白这明明是一个活人,青光大白天,哪来的鬼。我对韩老汉说:“他哪里是鬼,是活人嘛。”
我问那个人:“你真是灵娃?”
“哪里还有一个假灵娃。”
“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韩子林?”我问。
他肯定地回答:“我正是韩子林。”
韩老汉听我们的对话,证实了这的确是灵娃,而且是活人,并不是鬼魂。他叫一声:“你真是灵娃呀!”跳下马车。
他走过去把灵娃看一眼,又后退一步,打量一番,没有错,一把抱住灵娃,大哭起来:“啊,苦命的灵娃呀,是我把你送进火坑的呀。”
一个老汉哭起来的声音真难听,像破锯子在锯烂木板一样锥心。韩老汉把灵娃的头扳过来扳过去地看,哭着说:“你还活着呀?”
“我没有死,怎么不活着。”灵娃也流了眼泪,大概他也被触发,想起了往事。
“好,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韩老汉转身对我们说:“上车吧,大家都上车吧,灵娃也上车吧,回去慢慢说。”韩老汉把灵娃拉在他的身边坐下,高兴地挥一下鞭子,对老马发命令:“老伙计,快走吧。”那马轻快地走起来,好像主人的欢乐也传染给他了。
我在车上问灵娃:“韩子林同志,不是说你进城上学习班,被打成右派分子,送去劳教了吗?”
韩子林点头称是,他说:“我也不知道咋个搞起的,大家都像发了疯,不由分说,硬说我是反革命,送劳教去了。”
我问韩老汉:“怎么你说他已经死了呢?”
韩老汉也莫名其妙,说:“这就怪了,明明通知我们去劳教农场领他的骨灰盒去呀。”
“其实不怪。”韩子林解释,“那几年真乱,我们在那里都是叫号码,不兴叫名字,多半是他们把号码搞错了。”
肯定是这样。在那些荒唐的年月里,人都是工具,只配占有一个号码,何况那样的地方。我问韩子林:“后来你到哪里去了呢?”
“劳教还没满期,我就被调到一个很远的森工局的林场去劳动。解除劳教后,我就被留在那里教小学,那里实在缺教员,我就留下了,并且安了家,现在娃娃都长大了。”
韩老汉感到很内疚,望着自己的侄儿说:“这二十几年你吃的苦头不少吧。”
“都过去了,不用说了。”韩子林淡然地说。
“这笔糊涂帐总到了算清楚的时候了,我们就是为给你平反的事来的。”我说。
“那好,我也正是为这件事出来的。”韩子林望着这家乡的山山水水,不觉粲然一笑,对他的三伯说:
“三伯,我的政策落实后,我还想搬回来,我还要把那个小学办起来。”
“好,好。”韩老汉十分高兴。他一抹热泪,回头对我们几个旅客总结似的说:“那些年头,活着的人硬说是死了,现在死了的人却硬是又活了,你们说笑人不笑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