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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识途讽刺小说集 臭烈士

春天早已来到这个南方的小城,户外桃花早已凋谢,柳树也已是浓荫一片了。归来的燕子在屋檐下啾啾地叫着,柳絮从窗缝里飘进来落到办公桌上。一个冬天蛰伏在温馨融融的办公室的我们局的王局长终于惊醒过来:这已经是四月艳阳天了。他惬意地在可以旋转的安乐椅上伸了一下懒腰,望着窗外迷人的景色,心里想:“是该趁这春暖花开时节,到下面去走一走,看一看,调查调查,研究研究,并且指示指示工作了。”

我们局的两位副局长,张副局长和李副局长,似乎早已洞察了王局长的意图,不约而同地来到王局长的办公室里,向王局长提出要到下面去走一走的意思。这两位副局长是新提拔起来的。他们都是有文凭的大学生,年龄不过三十出头;正值年富力强,只是还缺乏当局长的实践经验,他们现在想跟着老局长下去走一走,自然是一番好意。

“好。”王局长放下茶杯,照老习惯用手在办公桌上轻轻一拍,以示他的决心,说:“我们都下去走一走去。”

这个时候,又有两位局级调研员不约而同地来到局长办公室,也向王局长提出要下去调查研究一番的要求。这两位调研员一位姓赵,一位姓钱,他们本来都是副局长,因为调整领导班子的时候,他们没有文凭,不应该再进领导班子了。但是他们年才过五十,在充足的营养下,身强力壮,正如他们自己说的,吃得,睡得,跑得,自然就干得。可以说还算是年富力强吧。他们提出,不能“白吃皇粮”,要求“发挥余热”。老的不想退,新的必须提,这可怎么办?不知道是哪一级的哪一位领导同志想出这么一个绝妙的官名:调研员。那就是说,你的权力是没有了,但是你没事想找事干吗?那么你就去调查调查,研究研究吧。于是赵、钱两位退下来的副局长便改任调研员了。

现在他们提出要下去调查研究,可是名正言顺呢。但是王局长考虑,带两个老手不如带两个新手下去,更方便些。于是对两位调研员说:“你们两位还是留在家里坚持工作吧。等我们回来以后,你们再下去调研。”

“坚持工作?有什么工作让我们坚持?打麻将吗?走棋吗?钓鱼吗?”赵调研员颇想发作,话到口边又咽下了。

王局长是正局长,年岁也过了五十,照说也过了新任命的杠子,但是他是老局长中被留下来为新上台的局级干部“送一程”的。现在局里他的资格最老,他说的话都是决定,历来如此。两位调研员还有什么话可说?

最后决定随王局长下去的是张、李两位副局长和办公室的杨主任,还带上办公室的两个笔杆子,一共六个人。

王局长正要出发,忽然得到县委通知去参加会议,原来是传达中央的指示,批评文山会海的,要求各级领导亲自到下面去现场解决问题。王局长颇以自己有先见之明而得意,他汇报说他早已组织好工作组,马上就要出发了。这自然受到了县委的表扬。县委书记还说,中央对于基层的不正之风,十分关切,下去的同志一定要以身作则,不搞不正之风,并且要检查不正之风。县委书记说:“也可以说,这次大家下去的主要任务就是检查不正之风。”

“好极了。”王局长回来向局领导班子传达时说。他大大地强调中央要大家下去的指示是多么英明和及时。当然他没有一个字提到在这个英明指示下来以前,他早已作出要下去的英明决定。他最后要求大家下去注意不搞不正之风。两位调研员听了,觉得这次下去,恐怕没有什么油水,于是心悦诚服地接受了王局长不要他们下去的决定。

王局长还作出一个新的决定,为了响应中央纠正不正之风,起模范作用,他不单独坐小汽车,而是和大家一起坐面包车。六个人正好开一辆面包车出去。

办公室的杨主任叫驾驶员老陆师傅把面包车进行仔细的全面的检查,要保证首长的安全。这部面包车是杨主任新近才买到手的道地的日本进口货,呱呱叫的牌子。虽说已经跑了几万公里,不过五六成新,空调部分也已经不灵了,可是无论样式或是座位的舒适,都比国产面包车的质量好得多。为了这部车子,杨主任可没有少费唇舌和手脚,油大也没有少请人吃,才以五万元的优惠价格,从省城一个大公司买到手。因为听处理单位的人说新买一部这样的车,起码要十万元,而且要外汇。“我的乖乖!”吓得杨主任伸了舌头。于是杨主任认为机不可失,经过王局长的再三考虑和毅然的决定,以买一部救护车的名义,从今年的事业费中拨出五万元送去,马上成了交。虽说在开回来的路上,车子出过一点小毛病,中途抛了两次锚,可是经过专门医治病车的老手陆师傅敲敲打打,这种伤风咳嗽之类的小毛病,马上就治好了。这部日本面包车,虽然不如县委和县政府各以本地的土特产拿出去换回来的两部皇冠牌小轿车那么神气,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别的局那些破北京牌吉普好得多,已经引起别人馋涎欲滴了。

现在杨主任叫老陆师傅把车子洗刷得干干净净,把崭新的丝绒垫子往座位上一铺,显得焕然一新,可以给局领导们提供优质服务了。

王局长一行六人出发了,汽车嘟嘟地开出城去,一路烟尘,向凤鸣场风掣电闪而去。王局长坐在前排座位上,正从那里面望得出去、外边却望不进来的特种玻璃窗里放眼望去,好一片青山绿水。在溪边还常见花红柳绿,老百姓安居乐业的样子,好不令人心旷神怡。他佩服日本人的“阴谋鬼计”(他就是这么说的),竟然调查到中国首长们有一种普遍的癖好,坐汽车不喜欢别人从窗外望进车里,总是在车窗上挂上乔琪纱窗帘,于是投中国首长之所好,做出这种科学的玻璃,装在车上,从里面望出去,一样明亮,从外里望进去,却是黑糊糊一片,真叫妙不可言。王局长现在就正享受着这种奇趣。

不多一会,杨主任报告说:“快到凤鸣场了。”王局长不胜惊奇,怎么一眨眼便到了凤鸣场了。这种汽车真是舒适、安全而迅速呀。他想起五十年代,背起小被卷徒步跋涉到凤鸣场来当土改工作员的事,那时要整整流一天的汗水,天黑了才爬到这个山镇里来呀,现代化现代化,现代化果然好。

正说着闲话,面包车已经开进了场镇,在那不平的石板拼成的街道上颠簸前进。现在的场镇,比过去热闹得多了,街上人来人往,真是摩肩接踵,肩上挑的,背上背的,手里提的,怀里抱的,都是各种时鲜货物,口里还不断在吆喝。在街两边摆满了小摊,挂着从城里采办来的各种新样式的男女时装和各种日用品。新鲜蔬菜也是大筐小筐地摆着,那肉架子上挂着大块小块的猪肉,嫩鲜鲜的,比城里的冻猪肉好看得多。

王局长正待又要发挥他那“今非昔比”的议论,可是车子前面阻碍太多,时开时停,令他烦恼,破坏了情绪。两个秘书早已下车去开路,又是吓唬,又是劝说,车子还是进展很慢。从场口到区委和区公所,不过百余米,竟好半天没有开拢。多亏杨主任及时赶到区委告急,区委办公室林主任立即跑来迎接,摆出权威的架子,大声吆喝让路,老百姓才知道这非同小可,挤着往后退,让出路来。面包车终于从人海中爬行,进了区委的大院子。

“啊,王书记,你们来前怎么不通知我们一声?”区委金书记和周区长已在院坝里恭敬迎候了。

为什么把王局长叫做王书记呢?原来是王局长以前长期在这里当过区委书记。这是王局长的发迹的地方,他从工作员一步一步升到区长、区委书记,这里是他常说的他的“老根据地”,在这里当权的上上下下的干部都是他的老部下。他对于回老根据地总是兴趣盎然,所以今年第一次出行便选定了凤鸣场。

王局长下车来,笑嘻嘻地对金书记说:“老金,你们没有看到文件?中央正在号召纠正不正之风,领导干部出来检查工作,不准先打招呼,不准迎送呀。”

“老书记回老根据地,熟人熟事,又不同呀。”周区长认为一切要从具体情况出发。

“首长坐车累了,快进屋休息吧。”区委林主任催老首长进屋去,照王局长的说法是又回到他的“老窝”里去了。这个“老窝”是王局长以前的住所,他到县上后区委一直给他留着的,就在后院一个过去老地主的小花园里,后有青山,前临曲水,园里还有小池、假山和花厅,花木掩映,藤萝满架,小池边绿柳摇风,别有风味。在花厅后边有两间相当考究的中式房子,经过内部装修,摆上沙发,倒也算得明窗净几。这明明是十分幽静的乡村别墅,然而王局长坚持说是“老窝”。

王局长当然还是住他的老地方,两位副局长安排在东厢房两间客房,其余住在西厢房,各得其所。王局长这个老窝的唯一缺点是,因为场上没有自来水,还没有安装抽水马桶。厕所修在小院外的山边,和区委的大厕所连着,大厕所外边为了便于农民掏粪,修了一个露天大粪池。因为区委区公所人丁兴旺,又加上灌了春雨,经常装得满满的。好在隔老窝比较远,没有臭气飘过来。这个缺点听金书记说,不久就能克服,现在正在集资办自来水厂呢。

“好,好。”王局长十分赞成。这是改善卫生条件,除害灭病的重要措施,而除害灭病正是王局长份内关心之事呀。

金书记陪着王局长一行人进了花厅,花厅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但是那本地特产的竹沙发和藤条椅,其实比城里的沙发更别致,更舒适。王局长他们才坐定,已有人搬了一箱饮料,黄的、白的、黑的都有。劈劈啪啪地开了许多瓶,放在小桌上供大家解渴用。王局长拿起一瓶黄的桔子水,看了一下,再拿起一瓶白的,又看一下,原来是矿泉水,那一瓶黑的没有拿起来看,一眼就认识那是可乐型的新饮料。王局长轻微地责备了一句:“搬这么多瓶来干什么?”他也没有等谁回答,便仰头喝起桔子水来。大家也跟着大喝特喝起来了。

金书记兴致勃勃地说:“老书记,我们这个穷地方,这几年也跟着全国沾了光,翻了身了。老百姓的温饱问题基本上已经解决,现在是抓现钱,发展多种经营的时候了。这些饮料都是我们这里才发展起来的新产品,拿来请老书记品尝品尝,您才好指导我们工作嘛。”

“是呀,”周区长附和说:“我们现在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山上有桔子和广柑树,中药材,洞里有矿泉水,所以做出了桔子汽水和矿泉水。这可乐型饮料就是用我们山上的滋补药材加工矿泉水做的。这都是这几年解放了思想,把死脑筋打开了,又引进技术,才搞出这些新花样来。请首长们品尝指导。”

“好,好。”王局长像下命令似的,又像以主人自居,劝大家试喝:“大家喝,试试看,给他们提点意见。”他自己早已把桔子水那一瓶喝完,新拿起白色的矿泉水来喝,看住正冒着小气泡的瓶子,不胜感慨地对金书记说:

“老金,我们那几年怎么就是没有想到这些?只知道上山砍树开荒种粮食,放冬水田搞麦稻两熟,整来整去,横顺揭不脱吃返销粮的帽子。哪里晓得连山洞里的白水也可以拿来赚钱?”说罢不胜感慨。

“不仅洞洞里流出的水值钱,连我们那年钻进去捉过土匪的灵台洞,也成了赚钱的门路。县上来人钻进去勘察过,说可以发展旅游业,请外边的人来钻山洞,也可以收钱呢。”

周区长这种少见多怪的话,惹得大家都笑了。区委办公室林主任却不知趣,接着补充:“还有人说灵台洞外的那个破庙灵台寺要是修起来,可以招引好多人进山来烧香拜佛呢。”这更引起大家一阵笑。王局长纠正他:“不是来烧香拜佛,是来欣赏古建筑艺术。”

“对,对,他们也是说的什么艺术。”金书记证实王局长的话的正确性。接着他转一转话题,问王局长:“老书记,你看安排什么时候听我们汇报工作?”

王局长摇头:“不。”他有条有理地说出他的决定来:“第一,我们不是来检查全面工作的,不听你们的全面汇报,我们只了解计划生育和群众饮水卫生情况。第二,我们这两天一律不谈工作,先休整一下,再下去走走。你们搞你们自己的事,各不相犯。第三,县委要我们注意检查不正之风,你们有不正之风的要自觉收捡起来,不要拿来表演。”

“是呀,是呀。”周区长总是说得那么坦率:“老书记既然回了老根据地,就多休息几天吧。我肯信你们提前两天下去,地球就转得快些?”

张副局长和李副局长虽然还忙着品尝可乐型新饮料,也不住点头,可见他们是极赞成地球应该按正常速度转动的理论的。

金书记却别有主张:“老书记,我们到灵台洞里去旧地重游一回怎么样?我还没有进去看过,听说里头有好些名堂,什么玉树琼花,我们那个时候只顾抓土匪,啥也没有看到。”

“好嘛,可以去看看。”王局长同意。

“不过还是先休息够了再去。那是检查工作呀。”周区长特别强调了游玩的性质。

这时,区委林主任又抱了几条香烟和一大包茶叶到花厅来,低声向金书记汇报说,是才从公司仓库里取来的。赓即拆开香烟包装,分放在几个小茶几上,又特地对王局长说:“这是用我们这区的烟叶做的香烟。县里那个烟厂主要用我们区里产的烟叶做香烟原料。请局长们尝一尝我们的烟叶吧。不比名牌差多少。”

来的客人中两位副局长、杨主任和驾驶员老陆一听说,便掐灭了吸的香烟,换上这新产品,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王局长不会抽烟,只拿起一盒来看一看,闻一闻,装潢倒是相当漂亮,气味也不坏,点头表示赞赏。

张李两位副局长和杨主任几个瘾民,大概认为这个牌子的烟不错,自然而然地把摆在面前的香烟逐步往自己的口袋里转移了。而一等王局长由金书记带着退到后面的卧室里去时,两位秘书和老陆师傅早已瞄准了剩下的香烟,各自捞了几包。一位秘书还自我解嘲说:“我拿回去帮助宣传宣传。”其实,他不用说这样的托辞,也可以拿走,这是人情之常嘛。

一会,区委林主任又来找局里的杨主任请示一件重要的事情。林主任说:“书记、区长叫我来摸一摸底,老书记刚才说的检查不正之风是啥意思:本来照我们这里的老章程,凡是县上领导同志来区里检查工作,来时接风,走时饯行,这两次宴会总是少不了的,土特产也是见人一份,是按规格装好在塑料袋子的。老书记更不同了,他是我们的老领导,区里更应接待周到。今晚上的接风宴会已经备办好了,到底举行不举行?这和他说的不正之风有什么关系没有?我们是很爱护老书记的呀。”

杨主任虽然在出发前听王局长说过什么检查不正之风,可没有听说下来吃得吃不得,照他过去随王局长出差,不要说当地照例要热热闹闹地办接风和饯行两次宴会,平时开小宴,品尝土特产,走的时候,捎带买点土特产也是常事。今晚上的宴会嘛……他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这件事显然是不能向王局长请示的,一请示王局长可能就不能不唱“正气歌”了。正好,张、李两位副局长来了,问一问他们吧。

张、李两位副局长是新干部,思想解放得多,“文革”中见过的场面也大,哪里把吃点拿点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放在眼里?一听老林说今晚上要办接风宴会的事,便喜形于色。张副局长说:“这有什么办不得的?我看省市首长到我们县里来,都办过的嘛。”

张副局长说的倒是事实,省市首长到我们县里来视察工作,那才是气派!来时有县领导去边境迎接,去时有县领导送出边境。不要说接风和饯行的宴会热热闹闹的,四大班子都去陪宴,就是平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中宴,也是常事。走的时候还难免要带去大包小包土特产品——当然都是秘书作主带的,首长不知道。就是首长知道了,也不过轻描淡写地批评几句,而且坚持要付钱。秘书当然一口咬定,都是“付”了钱的,还拿出发票来给首长看。于是首长也就心安理得领受了。

“不过那个时候还没听说检查不正之风呢?”杨主任还有点不放心。

“放心吧,纠正不正之风的这股风才吹了一点微微风,刮不大的。”李副局长也说。

“好,那你们就办吧。”杨主任终于向老林表示同意。“不过,搞简单一点,请陪的人少一点,不要太张扬。”他又加上一句作退路的话。

“行。”老林高高兴兴地操办去了。

晚上的接风宴会果然办得不张扬,就在王局长的老窝里的花厅进行。虽说不像县里有“四大班子”的规格,可是区里的有权有势的头面人物都请到了,一共不过坐了三桌,这些人大半是王局长的老部下,不请他们来,他们也会单独请老书记去吃“便饭”的。

没有想到这个场镇有这么好的厨师,在大圆桌中心摆的旋转圆盘上已经摆好九盘下酒菜,围着中间一个大圆盘里的用鸡绒肉做的艺术品:“熊猫戏竹”。这些菜色、香、味俱佳,可以大大激发大家的酒兴。放在每一个客人面前的除开放餐巾的杯子外,还有大小不等的三个酒杯,大的异形杯当然是装啤酒的,中号的敞口高脚玻璃杯当然是盛葡萄酒的,小瓷杯无疑是盛很够劲的白酒的了。

金书记把王局长引到花厅来,大家热烈地向前问好。王局长把张、李两位副局长和杨主任介绍给大家,又是一番热烈问好,等金书记把王局长引到中间一桌的正中坐定,定了方位,大家才纷纷自觉按照地位和权力大小、尊卑次序入座。王局长眼见面前这丰盛的筵席,有礼貌地皱一下眉头,对金书记轻微地责备一声:“乱弹琴,搞这么多的菜干什么?”

然而服务员已经从窗前小桌上排满的各种样式的瓶酒中选出几瓶,把大家的三个杯子分别斟满啤酒、葡萄酒和曲酒,金书记已经起立举起曲酒小杯向老书记说了两句欢迎辞,王局长、张、李两位副局长、周区长、杨主任和大家都举杯起立,干了第一杯。张、李副局长一饮而尽,咂嘴品味,不禁赞叹:“好酒!”

周区长马上举瓶给大家再斟满曲酒,举杯向张、李两位副局长说:“就凭你二位说的这两个字,我敬你们三杯,我们这个曲酒牌子虽然还不响亮,但我们这里有老龙洞流出来的龙涎,时新名词叫矿泉水,酿出的好曲酒,准备打进省里的名酒行列里去呢。”

张、李两位副局长是嗜酒成癖的,一日三餐不见酒不下桌子,他们两个就是在那史无前例的十年一同革命一同痛饮成为好朋友的。后来又一同进入领导班子,喝的更多了。这三杯算什么。他们三个人举杯一饮而尽。张副局长把杯子倒过来,一滴残酒也不滴下来,他等到又斟满一杯后举杯对周区长说:“好,祝你们马到功成,挤入名酒行列。”

“对,回敬你区长三杯。”李副局长找到了喝酒的题目。

他们又喝了三杯,好像这才垫了底子,举箸夹下酒菜。大家都看得呆了,都为他们的好酒量喝彩。王局长不大会喝酒,金书记酒量也有限,他们虽然坐在主位上,却黯然失色了。

一盆一盆的菜端上来了。打头阵的自然是两大盆锅巴海参和三鲜鱿鱼,接着上来的是鸡、鸭、鱼、鹅、兔。这些红烧的,清炖的,烧烤的,清蒸的大菜花样繁多,光是鸡就分三种:有清炖子鸡,红烧乌骨鸡,还有一盘甜、咸、麻、辣诸味齐备的怪味鸡。鸭也有两种,虫草肥鸭和魔芋烧鸭。那红烧豆瓣鱼和油焖仔鹅的鲜美,正是佐酒的好菜。还有各种稀奇古怪名称的菜,里三层外三层堆成宝塔,有些菜还没下箸,已经埋没了,然而这正是主人的心愿呢。在这么鲜美的佐酒菜肴面前,就是不喝酒的,也要喝两盅葡萄酒或啤酒或者本地新出的汽酒,何况一日不可无此君的张、李二位副局长呢,更何况又遇到周区长这个不相伯仲的酒朋友殷勤劝酒呢?须知“酒逢知己千杯少”呀。

周区长一人独战张、李二人,到底还是有些吃力。张、李二位合伙存心要叫周区长出洋相,把他灌醉,不断向他进攻,这时候却突然从邻桌杀出一个程咬金来,救了周区长的驾。一看那个人的红红的酒糟鼻子,就知道那是用酒精浸泡过的,他举着高脚玻璃杯走到张、李两位副局长面前,说:“你们二对一,未免不公平吧?我来参战,二对二打一场怎么样?”

旁边的人助威:“好,我们的陈酒坛子上阵了,有好戏看。”

张、李两位副局长已经有醉意,不知好歹马上就应战说:“好,你敢来挑战!来来来,非杀得你片甲不留,落荒而逃不可!”

陈酒坛子把张、李副局长手里的小瓷酒杯夺下来,换上高脚玻璃杯倒上曲酒,举杯说:“来,举大觥!”说罢,先一饮而尽。

张、李副局长正在得意,哪里肯让步,也举起大觥杯子,说:“好,今晚上非打他个人仰马翻不可。”说罢,咕咚咕咚喝个精光。

这时王局长已经吃饱,和金书记一起要退席了。王局长对张、李副局长说:“二位尽兴吧,我失陪了。不过也要适可而止哟。”说罢退出花厅去。主要贵宾既然退了席,其余的人也酒足饭饱,纷纷告辞退席了。好,主要的主人客人都退席了,这两对酒友或酒敌更可以开怀畅饮,无所顾忌了。起初还有几个看客,后来都走了,剩下两对酒敌,打得难解难分。

张、李二位副局长起初小看了这个酒糟鼻子,连喝两大觥,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可是又不能怯阵,而且新开出来的一瓶五粮液和一瓶泸州老窖特曲的香味,实在有引诱力,不可辜负周区长的盛意,打起精神又上阵。可是他们身子直摇晃,手也直发抖,他们的大脑已经麻痹得不大能发出清醒的指令了。可是那个酒糟鼻子还笑眯眯地端起杯子,不摇不晃呢。周区长却也趁张、李二位副局长迷糊的时候,做了手脚,把喝进口的酒,一转身便吐到手绢上,塞进袖子里去了。兵不厌诈呵。

周区长已经愿意认输,向张、李二位副局长请求挂免战牌,说:“我是醉了。”他看到张、李二位副局长醉意也不浅,便劝他们:“二位恐怕也够尽兴了吧?”但张、李二位却还要穷追不舍,并且不肯承认自己醉了。周区长和陈酒坛凭经验知道,没有喝醉的人总是说“我醉了”,真正喝醉的人却总是说“我没醉”。他们见张、李二位老是嘟囔说“我没醉”,心想是该罢手的时候了。唯一的办法是逃席,叫两位副局长得胜回朝,也就可以罢兵了。于是他们在张、李二位副局长的拉拉扯扯之下,许下明天再来对阵的诺言,才脱身退出了花厅。

“好,明天我们再来大战一回。”张、李二位副局长哈哈大笑。周区长和陈酒坛子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他们真的可以得胜回朝了。既然得胜了,岂可不庆祝?于是二人又端起杯子,东摇西晃地互相祝酒,酒虽然没有喝进口,两个人劝过来劝过去,却也十分热闹,以至于一个端起杯子逃出花厅,另一个端起杯子跟着撵出去。两个女服务员把他们莫奈何,听他们胡闹。两位副局长边走边说胡话,服务员以为他们回自己的客房去了呢,后来听到有开后门的声音,猜想他们大概是上厕所去了。她俩不好陪着去,又怕失职,犹豫一阵,才去向林主任报告。林主任马上去找来一支电筒打着赶出后门去为两位贵客照亮。

怪,怎么两个酒疯子一点声息也没有了?林主任赶进厕所去看,不见他们的踪影,却见地上有他们丢下的酒杯。林主任忙退出寻找,忽见大粪池边上溅起好多粪水,心想不好,赶紧把电筒往大粪池里照一下,啊,两个醉鬼落进粪池里去了!他们的头已没入粪水。

“不好了,救命呀!”林主任没命地奔回院子,大喊大叫。

大家听到呼喊,都惊醒起来。赶到大粪池边,在电筒的照耀下,看到两位副局长淹进粪水里,还死死地互相扭到一起,可是谁也不敢跳下去,不只是因为臭,还因为那粪池很深,跳下去也有灭顶的危险。还是周区长想出办法,叫人去搬一架大梯来,架在粪池边,由人下去用锄头把他们二位勾起来,然后拉上粪池坎。可是试一试他们的鼻息,早已没气了,摸一摸他们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很显然的,他们二位上厕所出来以后,转到大粪池边,一个先踏空了落进粪池,另一个蹿上去拉,结果两个醉鬼死死抱在一起,喝够了粪水,淹死了。

“这是怎么搞起的吧?”王局长来了,一眼看出发生了什么事,强作镇静地问。

“唉,他们两个怎么走到大粪池边来了呢?”金书记也大为吃惊,这可怎么好呢?

周区长赶快叫人去卫生院请医生来,不管怎样,总要抢救一下。就是死了,也要取得医生的死亡证明书嘛。

医生来了,把沾满屎尿的外衣脱去,两个身上都有互相抓扯和挣扎的伤痕。给他们作了一阵人工呼吸,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显然他们已经在粪池里英勇奋斗一阵,终于壮烈牺牲了。医生只能作出因落水窒息而死的死亡证明书。

王局长批评不该让他们在宴会上闹酒,并且埋怨在这个院子竟然没有修一个好厕所。金书记也为自来水没有装好,不能修抽水马桶而惋惜,周区长也跟着检讨,就是修一个旱厕所也不该远远地修在院子外,并且和大粪池连在一起。可批评、惋惜和检讨都无济于事,只有办理后事了。

王局长这下对下来休息也好,检查工作也好,纠正不正之风也好,都毫无兴致了。只好叫医生把两位副局长的尸体用车送回城里火葬场去。他回到局里,一面准备向上级写检讨,一面准备给他们二位开追悼会。好在他们二位都是单身汉,没有家属来混闹。

追悼会既不冷落也不热烈地开过了。王局长叫办公室的笔杆子写了一篇悼词。那上面写的死因是“落水身亡”,结论是“因公牺牲”。当然在悼词中还写上许多“学有专长,技术精湛,努力工作,谦虚谨慎,尽忠职守,成绩显著,因而被提拔为副局长”一类的好话,只是没有写上“死有重于泰山”这样的套话,害怕别人联想起“死有轻于鸿毛”的实话。历来的悼词都是言简意赅,用不着在抽象的赞词后面写上具体事实,因此笔杆子们写起来并不费力,真是陈词滥调一挥而就。在悼词的末尾自然照例写上请死者“安息吧”的话,这倒没有什么,可是那句号召大家“向他们学习”的话,却引起了公愤:向他们学习?学习什么?学习他们当酒鬼,学习他们跳粪坑吗?这一句话终于从悼词中删去,只请他们安息便了。不过王局长在修改的时候,到底还是加上了“热爱共产党,忠于革命”这样的高级语言,这是对党外人士的规矩,大家没有说什么。

总之,追悼会开过了,王局长虽说没有落泪,可也以十分沉重的心情,悲戚的语调,念完了悼词。并且提出来,既然是出差去“因公牺牲”的,理应申请民政部门批准,把他们二位追赠为烈士。

谁知这却在局里引起了沸沸扬扬的议论,许多人不赞成追封为烈士,甚至有人还对死亡结论也翻起案来,“什么落水身亡?什么因公牺牲?明明是因酗酒落进粪池被淹死的嘛。”这才是实事求是的结论。有的人说:“洁白的花圈和悼词都掩盖不了他们的一身臭气!”有的人甚至说,要是追赠为烈士,也只是两个“臭烈士”。这件事便只好搁下了。

王局长也不大关心是否追赠为烈士了,正挖空心思在思考向上级写检讨的措辞。显然的,他不能诚恳地检查正在纠正不正之风的时候,他却带人下去大吃大喝,以致酿成人命,出了在粪池里淹死了两位副局长这样的天下丑闻。这种检讨实在不好写明。他正在为难,上级组织部门却来了人,说是要调张、李二位副局长去上党校学习。王局长说:“他们不是党员,上什么党校?”来的人却向他露了底,不久以前,组织部得到确实的材料,和张、李二人在大学里一同造过反的哥们检举出来,他们在大学里都有过打砸抢行为,正因为这样,大学才把他们二人分配到这个边僻的县里来当医生的。他们有技术有文凭,现在又已经被提拔为接班人,为了慎重起见,只好把他们送到党校去学习,借便重新审查一下,看有问题没有。

“哦,原来是这样,但是他们两个都已经落水身亡了。”

组织部来的同志走了以后,王局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上党校的事固然无从说起,写检讨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你这个《臭烈士》的奇闻,是你的天才捏造吧?”有人颇不以为然地质问我。而且,看那神情,如果是再回转来若干年,恐怕因连锁反应而来的一大串问题,要像子弹一般射到我的头上来:你编造这个丑闻是什么意思?你对那里的党怎么看法?你对社会主义怎么看法?如此等等,叫我招架不住,只好诚惶诚恐地承认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彻底投降。如果我不投降,恐怕就要叫我永远灭亡呢。

但是,现在到底是八十年代了,而且我写的这个臭粪池里淹死了两位副局长的天下丑闻,决不是我的恶意编造,存心诽谤。这是有根有据的。如若不信,请去查看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八日的《人民日报》,便知端的。那上面刊载着我们国家的某省某县某公司用公款大宴来检查工作的领导同志的宴会上,的确有这么二位副局长,喝得酩酊大醉,上厕所时不慎,落进粪池淹死了,还为他们开了追悼会,落得一个“因公牺牲”的美名。

小子何人,岂敢造谣?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