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麒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孔映入眼帘，依旧是那副神色不动的样子。他那夜一样的黑衣，衬得他那白皙的脸更加惨白。

“苏……苏大哥……”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帮凶，以及杀害我们掌柜，小武，和王成大哥的家伙竟是我的上司，龙船坊的御旨督造。

不比在家里，工坊的各项条件都极为朴素，甚至用一个简陋二字形容都不过分。连这里职位最高的苏麒，也可谓之深居简出。我将逊之和谦然遣回去收拾房间，自己则跑去苏麒那里套磁，想再学几招剑法。

见是我过来了，他下意识地躲闪着我的目光，脸上只保持着礼节性的表情，将我请进门去，而后冲着里屋招呼一句：“南儿，给小公子看茶！”

“来了！”里屋传来一个江南口音的女子身影。还没见到人，我先听到了一个柔润又甜美的声音，仿佛每一个字都被蜂蜜充盈，甜得叫人心头酸麻。很快，一个模样温婉的少女端着一套茶具款款而来。她约摸十五六岁，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发色略浅，用一条大红色的丝带绾做双鬟。一对儿灵动乌珠温润，淡眉轻扫。脸颊更像是剥了壳的鸡蛋，泛着淡淡的红晕——年纪虽稚，却生得这般桃笑李妍，明眸皓齿，甚是惹人怜爱。

只见她含着笑麻利地倒茶，一双小手更有如白玉所雕。指甲薄脆晶莹，竟像一朵朵含苞的玫瑰花骨朵。

额滴神，这个苏麒咋如此好命？身边一个小小的侍茶丫鬟都生得如此曼妙？我心痒挠挠，忍不住微笑道：“好漂亮的小丫头，我若是你主子，定然喜欢你得紧了！”

本是句玩笑话，谁知这个名叫南儿的丫鬟脸上的红晕竟一下子浮游到了耳后，不禁咬唇低下头去。可是，我却发现她那双极好看的眼眸中，竟闪耀着喜悦的光芒。

呃？有情况？我大为吃惊，忍不住放下茶碗，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一侧的冰块哥苏麒。

“南儿是我的义妹。当年一起讨过饭。”苏麒仿佛是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讨饭？这个词太震撼了——甭管在21世纪还是隋朝，我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最糟糕也不过就是饿过两顿，很快被客栈的葛掌柜收留。我有点惊讶，竟冲口问出：“苏大哥要过饭？！”

“很诧异吗？”苏麒孤傲的唇角流露出一丝冷笑。好像是在说：像你这样的豪门公子，又怎能体会我们的心酸？

让他这样发问，我有点尴尬，不知该继续对话。不想这俏丫头南儿竟打破了僵局，用她蜜一样甜腻的声音道：“什么惊讶不惊讶的，宇文公子一定是饿了！麒哥哥，你看都到晌午了，让宇文公子就在这儿吃午饭吧，南儿烫了鸡蛋饼！”

好一个善解人意的丫头。这一声“麒哥哥”喊得我从牙根到脚底板泛酸，忍不住连连妒忌这个帅哥好命，连讨饭都能讨到这么一个佳人相伴。

苏麒机械地点了点头，权当默认了。南儿咯咯一笑，斜着头问我：“南儿再给您加几个菜吧？宇文公子想吃点什么？”

我想吃鱼香肉丝……我可怜巴巴看着南儿：“肉，只要是肉就行，这几天我吃素吃的都想学羊叫了！”

南儿噗嗤一笑，冲着我和苏麒一个万福，翩然离去。

“真是个好可爱的丫头呢！”我望着南儿离去的背影喃喃说道。

“小公子来龙船坊，不会是为了看我的丫头吧？”我一副心向往之的心情，忽然觉得有点东西掉在腿上，耳边就响起了苏麒毫无情感的声音，“听说您又得罪了长兄？”

“哼，别提了！那个王八蛋！”我抱怨道，“苏大哥你也是，怎么帮着那个混蛋？”

苏麒低眉，不语。

其实，苏麒若说个“情势所迫”或者“人在屋檐下”，我反倒心情会好受一点。哪里知道这个冰块脸竟然一句话都不说，难道就这么不愿意给我解释一下？难不成就这么看不起我？解释都懒得解释？

谁知苏麒终归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我看着他，觉得此时此刻别提多别扭了，难受得我手都不知往哪里摆。

“苏大哥，你和大伯常年在外的，咱们也难得一叙，不说这不高兴的吧。”md，明明受害者是我，居然还让我打圆场，我有点不爽，但还是说道，“听人说起你与大伯前往洛阳视察进度，情况如何啊？”

苏麒静默地回过脸，表情还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他略微思索一下，答道：“工期压得着实紧了，但为了让圣上不加怪罪，也只得催迫下去了。可惜有那么一两个不自量力的江湖人士搅局，还妄想刺杀杨大人。”

我心头一怵，暗自忖道：他说的江湖人士，定然是谢大哥了。哼，你又不是我谢大哥的对手，还说什么不自量力……我忍住吐槽的冲动，笑道：“就是，有苏大哥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在，谁敢添乱呢？”

见他又没了下文，我终于没能忍住，问道：“苏大哥，上次你教我的剑法灵得很，是什么剑法啊？”

苏麒先是怔住，随后明白过来：“哦？小公子还记得？

“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属耗子的，能撂爪就忘？”我说着，站起身以手为剑指，将他教我的五招剑法，“月满西楼”、“追星破月”、“月满则亏”、“斗转星移”和“承星履草”一一使了出来。而后又笑道，“苏大哥这剑法有什么名字么？”

“家师说，这是凄惶剑。流传下来一共四十招。小公子，您这五招学的很好。想来，寻常人物是奈何不得公子了。”苏麒想了想，又很认真地说道，“只是小公子没有丝毫内力，威力着实有限。”

我一听，不由吐舌道：“啥啊，一共才四十招啊！”那意思是，我岂不是已经学会了八分之一？寒，我都不知道原来我是这样厉害啊……心中喜悦之情顿时上脸，竟没忍住下半句话，“那苏大哥你教我内功好不好？”

苏麒一听起身连连摇头，蹙眉道：“小公子，请恕苏麒直言。上次教您这五招剑法，只因苏麒心中有愧，才破了这师门之戒，已属大逆不道。请小公子切莫再为难苏麒了！”我分明看出他有多么不悦，正觉得脸有点拉不下来，南儿已然提着菜篮子折身回来。她听见苏麒口气生硬，俏脸娇笑如花：“麒哥哥，你与小公子谈什么呢？”

他一看见这花朵一样的少女，也不再说什么了。

“我不过是想请他教我功夫，他不肯就罢了，还跟我东拉西扯的！”我怏怏地嘟囔着，颇为委屈地看着南儿。

“那就不用学了，怪累的！南儿买了菜，给您做好吃的！您宽坐！”南儿伸出丝绸般触感的小手拉我坐下，提起酒瓶晃了晃，“您瞧，南儿还打了酒来！”她歪头一笑，一面安抚我，一面还让我把两个随行的书僮也叫过来吃饭。

我也不跟她客气，回去把逊之和谦然叫过来。这俩小色狼，比我还夸张。一看见人小丫鬟长得漂亮，连我也不管了，变成了两只巨号蜜虫，围在这娇俏丫鬟的身边，一会儿便南儿姐姐长，南儿姐姐短的叫起来——就是让这伶俐的小丫鬟支使得脚不点地，也是满脸喜乐。

真是贝戈戈啊……我鄙视地看着他俩，还是决定袖手旁观，又问苏麒道：“刚才我们看到的龙骨，是那种大船啊？”

他听到此话，表情略微松了一松，起身引我向里屋：“请小公子随我来。”

本以为里屋是个卧室，没想到居然是工作间和卧室的组合间。房间并不大，到处都堆满了厚厚的书籍和成卷的图纸。窗子倒是很大，挂着麻布窗帘。窗台上还放着两株绿油油的植物，显得很是淡雅。书桌上面放着展开的图纸和大小不一的毛笔，笔记本和草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桌角放着一本账册，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批注。

看得出来苏麒很是勤奋，而且每天工作到好晚，蜡烛泪多得已从烛台里满出来。除却乱糟糟的工作台，其余一切打扫地异常整洁和干净。床单洗的汰白，被子枕头帐子光亮如新，甚至连床边的床踏板都擦得油光可鉴。

他引着我走向工作台，指着上面平铺的图纸，说道：“小公子请看，这便是您适才看到的龙舟。”他纤直白净的手指在图上指点，“龙舟高四十五尺，阔五十尺，长两百尺。”

刚才我已经见到这庞然大物，可现在看来，此物不仅是大，而且构造极为复杂——完全就是一座航行于水上的巨大宫殿。此舟分作四重，第一重有正殿，内殿，东西朝房，和供羽林军驻守的圆环轮廓；第二重，第三重共有一百六十个房间，虽然内部装饰在这图纸上显示不出来，不过可想而知有多么繁复华丽；第四重，是宦官水手的所在。毕竟是内陆航行，不能借助风帆航行，所以，船上以青丝绳所挽，两岸以纤夫引进。

我心中不禁连连打鼓：我靠，这是谁设计的玩意？难不成又是那个宇文恺？这年代又没有物理学，建筑学这些杂七杂八的学说，造这么大的东西……历史上确有隋炀帝龙舟下江都的事，但谁能知道这个败家皇帝居然造了这么大号的一家伙事？

疯了，简直疯了啊！

我还没回过神，苏麒又拿出另一张图纸：“小公子请看，这是翔螭舟。较之龙舟略小，但构造内饰无异，是皇后娘娘所乘。”

借着，他又给我看了供妃嫔所乘的三重楼“浮景舟”，贵人以下的宫眷所乘的二重楼“大朱航”。

我还没诧异完毕，他又拿出一系列陪驾随行官员们所乘的图纸：“唔，这些并不是我们船坊的任务，小公子若有兴趣可以一观。官员们的船只也分为四种，五楼船，三楼船，二楼船和竹篾舫。”

我右眼直跳，慌忙连连摆手道：“我要吐了，不用看了！”虽说咱家也做过这种发达以后当一回败家子的梦，可我这种普通家庭的怂孩子也没敢梦这么大号的梦啊！

单单一艘龙舟就让我傻眼了，还有什么翔螭舟，浮景舟……连这一堆大贪官也有船？我擦，这一古脑下来得有多少人啊？

苏麒仿佛能洞察我的心思，见我眼睛咕噜噜的直转，显然在计算，他静静地转过头看我，散淡地说道：“预计乘船的人数不下十万。再加上牵引船只的殿脚，随行的羽林军，骑兵护卫和开道回避的官差，总数在三十万以上。”

“擦，这是去打狼么？”我悲愤而又充满嫉妒地说，“圣上真是好兴致，难怪……”难怪将来好好的江山都砸给我李大哥他们家去了……这后半句我没睡，但还是苦笑几声，“这一堆东西什么时候要？”

“圣上八月要下江都巡游，若逾期不交付，你我二人不仅要人头落地，家眷也要一并送往边关流放，给披甲人为奴。”苏麒很平静地看着我，听那语气，仿佛要掉脑袋，家眷要被充军的那一个是我，和他毫无关系。

“真tm太好了！”我恶狠狠地说，心中却暗自叫苦，完了，这下可真的要掉脑袋了。不但我，还有秋芸，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儿……落霞，茉香……

早知道，我真是跑了才好！

我悲哀地看着同样悲哀的苏麒。

“宇文公子，麒哥哥，吃饭啦！”南儿甜滋滋的声音传来。

“先吃饭吧，小公子。”苏麒按了按我的肩膀。

没得商量了么？我盯着他的背影，期望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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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钱包也能被摸，这算什么事情……太衰了！我翻遍全身，只找到六个大子儿，若不买花生米的话，够我喝上三大碗酒然后醉倒。

回想上一回借酒浇愁，大概是袁雪离开我嫁给那个富二代的时候把？记不太清楚了——连着十几天了，苏麒每日冷冰冰地盯着作坊内辛勤劳作的民夫，却没有任何同情之感。有些民夫累到在地，被监工厮打，苏麒也不管不问。我都记不清有多少民夫被活活打死，活活累死……

去tm的！老子不管了！

我摇了摇头。

呃，离开21世纪也有一段日子了吧？

我晃晃脑袋，以手蘸酒在桌面上计算。酒劲上头，算也算不清楚，我更加心烦意乱，提起袖子将桌面上的算式抹去了。

我靠，算不清了，头好像有几百只苍蝇在嗡嗡嗡的乱哼哼……我抓了抓额头的乱发，这古代的酒还真是厉害，喝得我都想吐了。

一说吐，我还真的涌上来一股酸水，吐了这一口，小杂役气得直跳脚，挥舞着大扫把就把我轰了出去。我此刻酒劲上头，全身没劲，连拳头都提不起来，也只好一路踉踉跄跄地回船坊去。

半路中迷了路，竟找不到路了。正是春末夏初，细雨濛濛欲湿衣，江原寂静，繁花盛开。远远近近的村庄相互映衬，仿佛飘摇不定的是春意的青纱，显得轻盈而明丽。

道旁庄稼青青，小麦刚抽出嫩芽，油菜花刚绽出花蕾，在雨中娇嫩欲滴。我跌倒在一大棵西府海棠树下，依靠着宽大的树干连连粗喘。酒劲弥漫上来，我热得难受。

靠，我喝这破玩意干什么？

我头疼得连捶脑袋，迫切地想要找水喝。我上下左右一个梭巡，竟大为吃惊——只见树枝上坐着个葱绿身影，一只小脚着鹅黄鞋子来回荡。

“谁啊？”我一下子从地上跳起。

这绿衣少女低头，娇俏地抬手掩唇噤声。满树的靡丽花瓣团团捧出当中的一个娇俏人儿，雪白的脸蛋盈润如玉，樱唇似朱，柳叶弯眉生得恰到好处，微卷的长睫覆着嫩粉粉的眼睑上，一双巧目玲珑，闪烁如晶。她那满头青丝松松地辫成一个大麻花辫，缀着柔嫩的粉色花饰——少女的美貌令我不由摒住了呼吸，又不禁轻声低叹：“啊……”

“啊什么啊？”少女的嗓音爽利而柔媚，像是猛地往银盘中撒了一把透明的贝壳，满是清与脆，娇气略淡，爽气十足，“告诉你啊，不许告诉他们我在这里！”

“嗯？”我酒劲未退，还不知道她话中的含义。

“喂，你们几个，去那里找找！”我听见官道上有人喊。只见十数个官差分散来找，其中有三个扑向了我，几把大刀纷纷指向了我，“兀那小子，看见一个绿衣服的丫头没有？”

绿衣丫头？

原来真的是找这姑娘啊……我马上变成从前那个装傻的小贩：“呃……呃，没有！”

“死醉猫，滚开！”官差才不给我面子，飞起一脚把我踹倒在地，然后退却了。

我的屁股差点摔成八瓣，揉着腚坐起来，还坐在地上假装无赖撒泼道：“你们这些官差太不像话了，呜呜，怎么能踹人呢！”

官差们看见我这德行，理也不理都走掉了。

树上的少女忍不住娇笑连连，我站起身鄙视地骂道：“你这小丫头，敢笑我？”

“谁是小丫头了！”少女一听这个“小”字便急了，刚想和我斗嘴，谁知足下一滑，竟摔了下来！

“小心啊！”我怕把这小丫头摔坏了，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向上一窜，闪身过去将她横抱怀里，顿时只觉手中跟脸上一齐温热起来，也不知是她衣衫柔顺还是纤腰滑细，我的不禁咚咚咚地心跳，双手亦被汗水沾湿。

我没站住，和少女一起摔倒在地。这双莹润的眸子就这样看着我，我不由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仿佛天与地都不存在了……

很久没有跟一个女孩子如此亲近了，面前少女吐气如兰，一股股清香渗入心田，惊得我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坏蛋！”少女嗔道，推开我站起身，“走了！”

“我……我……”我支吾了几句，又见少女正含着盈盈的笑意看着他，那双水灵灵令我瞠目结舌，再也无法说出一句整话，“我是……”

少女嘟起了嘴：“哎哟，怎么不能好好说话了，人家又不是妖怪的啦！”

“我，我是想问，他们干什么要追你啊？”我可算是凑齐了一句话。这女孩子相貌简直是完美无瑕，恐怕用永恒之塔那种创建人物的系统都雕琢不出这种完美的相貌。

少女一呲牙：“偷了他们的东西呗！”

“你偷东西？”

“是啊！不可以啊？”少女插着腰反问我。

我无言以对，想不到这个漂亮女孩，居然是个小女贼？

“谢你帮我了啊，这个还给你吧！”少女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我买了一件衣服，其他都还给你吧！”

“咦，这是我的钱包！”我认出来这是秋芸绣得竹子图样，不由惊诧，“你，偷了我的钱包？”

“哦，我听见他们喊你公子，以为你是个阔家富少呢！借你点钱用用不可以啊？”少女一句话逼上一句话，害得我连说辞都找不见。

“那……那你用了我的钱，我可以不可以知道你的名字？”我搭讪道。

“沈明依！”少女娇笑，绿色的裙衫一转，每一个线条都流畅清丽，她咯咯一笑，已然消失在含苞油菜花海之中。

一阵春风横过，纷纷扬扬地西府海棠，将天与地飘扬成了粉红色的海洋……

“沈姑娘！”

她不应。消失在视野之中。

这粉红……远去……但那一股清香，已经留在心间……也许，就这样留下，直到永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