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的时候，逊之和谦然推醒了我，给我盖上一件外衣。

“公子，您怎么睡在这里了？”谦然扶着我站起身，口吻中带了点责备，“我和逊之找您找了大半天呢！”

“一定又喝酒了，臭死了！”逊之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架起我，“回家洗澡换衣服！”这口气活像了我那个啰啰嗦嗦的老妈。

我呵呵一笑。和我又想起了那个极好看的沈姑娘。

“喂，你们俩看见一个穿绿衣服的小姑娘了么？”我接过谦然递给我的水壶牛饮了几口，抹了抹嘴又说道，“个头大概这么高，长得挺漂亮。”

“哪里有什么绿衣姑娘……”逊之摇摇头，“一定是公子喝醉了，梦里看见的小姑娘。”

“胡说……那小姑娘明明偷了我的钱包还给我……”我伸手摸身上的荷包，没想到竟一无所获。我心下忍不住一寒，“没有？晕，真的是我做梦？”

两个少年哈哈地笑了。

真的是我做梦？我仰头，这棵西府海棠上面一无所获。

这也能行？

我挠了挠头，逊之在旁边说道：“公子，家里来信了，咱们还是回去看看吧。”

“哦。”我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心中划了个老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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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掌拍碎了圆桌上的茶壶，碎片刺破了掌面，殷红的鲜血顺着手流了下来，顿时将桌边染红了。

“公子，信上写了什么？”逊之震惊，跨出一步抢先问道。

“那该死的！不知是谁，偷偷报告给那宇文禅师，说家里藏着钦犯，那个狗宇文禅师带兵抄了别苑，却没发现谢大哥。可是，可是……”我愤恨交加，眼泪竟不自觉地留下来，“芸儿受了惊吓，她小产了！”

逊之和谦然双双震惊，异口同声道：“公子，这是……”

“混蛋，老子早就觉得家里不对劲，上次宇文禅师那个混账王八羔子跑来欺负我的芸儿，家里人居然没有一个跑来给我报信，甚至都没有察觉，我还傻不愣登的跟着苏麒学剑……家里一定有宇文禅师的内奸！”

“会是谁？”逊之惊诧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家里一定有危险，时刻都笼罩在这个内奸的监视之下……我必须回家一趟！”我紧张地跳起来，“逊之，谦然，收拾东西，我们回家！”

谦然按住我：“公子，此刻不能回家，您尚被下放，是不允许回家的。况且，家里有一个内奸，若被他告诉大公子，拿了您兴师问罪，会有大麻烦的！”

“那我也要回家！抓住这个内奸，我不能让芸儿时时刻刻被危险包围！”我狠狠地说道，“被发现被又怎样？”

逊之和谦然被我这莫名的激动吓了一跳，同时不说话了。逊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谦然，乖乖去收拾东西。可谦然却没动，他定了一定，忽然扯住逊之，然后向我迈出一步说道：“这不行，公子！绝对不行！谦然要决定跟着您的时候，就发誓一定要保证您的安全！要知道，这个内奸的目的就是您，而不是芸儿姐姐，您回去，完全就是自投罗网！您难道要中计吗？”

“即使是个计，为了芸儿，我也愿意往进钻！我必须保证芸儿的安全！孩子已经没有了，我不能让她也一直生活在危险当中！”我发疯一样的嘶吼着，“你们要拦着我，就不是好兄弟了！躲开！”我自己跑到房间里收拾东西，找出我的长剑。

“公子！求您！”谦然跑进来扯住我，“公子，不要这样！”他跑进门按住我，“你前脚跑掉，后脚苏公子也会报告……”

见我没有丝毫听令的意思，他又转向逊之：“你过来劝劝公子啊！”

“我劝不动，我哪能劝得动。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公子做了决定谁能改变？”逊之撇撇嘴，“咱还是跟着公子就是了。”

“胡闹！你俩简直是胡闹！”谦然直叹气，“事先说，出了事我可不管！”

“怎能不管，我们早就是一个绳子上的蚂蚱了！”我连连大笑，扛起包裹和长剑，“走，我们回家看老婆，把那个该死的内奸干掉！”

我们三个收拾了东西正准备往外溜，船坊那边传来极大的声响，这时，有人嘶喊着逃跑。我心底微微一震，掷下行李循声而去，只见冲天的大火映照半边夜空——

糟了，失火了！

“宇文大人！龙舟失火了！”跑来的官差满脸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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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深夜中，细细的雨丝纷扬而下。苏麒毫无顾忌地站在火窟一般的龙舟前指挥灭火。官差，民夫，还有监工们提着水桶依次奔跑靠近，以水灭火。苏麒俊美无双的脸在大火的掩映下显得有几分可怖——

“苏大哥！”我害怕了，龙舟如果被烧掉了，传到大兴城去，岂不是完蛋吗？我急得连抓头发，急火得连连跳脚，“老大！你怎么还这样气定神闲？快给我找个水桶！我也要灭火！”

“您，还要走吗，小公子？”苏麒很淡漠地转回脸，那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我。

我忽然心底一寒，忍不住从脚底板传上来一股寒冷，颇为不自然地看着对方：“谁，谁说我要走了？”

“呵，不是属下耳朵长，是您那嗓门太大了。”苏麒的眼神平静犹如无波的水面，“谦然的话没有错，小公子。如果您家里真的有你所谓的内奸，那么，他的目标是您，而不是您的侧室秋芸。”

“可是你知道吗，那混蛋害得她小产了！”

“那又怎样呢？”苏麒风舞流萤的眸子冰冷彻骨，“回去，就会**掉。小公子，您死了以后，又如何报仇？如何保护您的秋芸？”

我退了一步，不知该如何作答。

“所以，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苏麒伸出他那修长的手指捏捏我的肩膀，冲天的火焰耀得他的脸明灭不定，“不要再让人抓住您的任何把柄了。您的别苑，再承受不了任何负担了。”他优雅地转身，背转龙舟，已翩然离去。

我忽然间沉默下去，凝神望着渐熄的烈火。

原谅我，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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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扑灭之后，龙舟被烧得面目全非，参与灭火的人们一个个累得草鸡，各自钻回去睡觉。我又急又气，家回不了就罢了，如今被龙舟也被烧了，这下爽了，我可真的要掉脑袋了。

正躺在床上懊丧只见，窗子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开了一线，透入外面清凉的寒风。我握剑一窜而起，冷冷地盯着接下来的状况。随后，来人一跃而入，身手颇为矫健。

“谁！？”我低喝一声。

“是我，李建成！”黑暗中，这个声音让我极为熟悉。

有段时日不见，他个头窜了不少，身材也更加健壮。他背身合上双扇，提起手指噤声：“别说话，你们这里巡逻的人还真不少！”

“李大哥？真的是你呀！”我简直不敢相信，小声地惊叫，“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大兴城么！”

“你这里还真难找！”李建成脱下被雨丝打湿的披风抛在桌上，“啊，你还不知道吧，皇帝征调了一百二十多万民夫开凿通济渠，令皇甫义全面督工！”

“这我知道了，我下放那天，正巧发布诏书。李大哥，你还没说你干嘛要过来啊？”我还是不解。

“皇甫义为缩短工期，下令起点及终点同时开工。不巧的是，你李大哥我也被下放过来，成了包工头！”李建成怏怏地说，“都怪你！”

“靠，皇上看得上你，关我屁事？”我给了他一拳。

“怎么不关你屁事了！”李建成马上以最大的力气还了我一拳，痛得我呲牙咧嘴。他继续用他特有的粗壮嗓门低吼着，“都是你的错。我就不该听你的信上写的，什么‘帮我照顾秋芸！’那天宇文禅师跑去你家查抄老谢，若不是我掩护那帮子衡山派的家伙逃掉，肯定要出大事！我一个不小心也得罪了你那大哥！”

“什么，是你？你是说，宇文禅师跑到我们家闹的时候，衡山的门人还在？”我脱口失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的身份有没有露馅？”

黑暗中看不见李建成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低沉的苦笑：“你这小子，当时都要把人吓趴下了，你居然还担心自己的身份……啊，我李建成真是误交损友啊！”他郁闷的低声继续传来，“那天你小子留书一封之后，为了按你的意思照顾好芸儿，就让关山多留心别苑那边。谁知有一大群杀气腾腾还拿着剑的人跟关山打听别苑——关山还以为是坏人，赶紧跑到书院去告诉我了。我怕事情不妙，偷悄悄跑到你家去看，这才发现是一群衡山派的门人，跑去接老谢的。”

“后来呢？”我急急忙忙地问。

“来口水喝，有你这么招待客人的吗？你哥我跑了七八里地才找见你这个破地方！”李建成推了我一把，“水，我要水。”

“败给你了！”真是不爽，话讲一半最难受了。我双手伏地，无声地爬到桌边，摸到茶壶茶碗送回来一杯，“喝喝喝，赶紧喝完赶紧讲！”

李建成哼了一声，抢过水杯一饮而尽，他刚要说什么，我忽然听到外面有响动，赶紧嘘的一声按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外面有人！”

果不其然，在我俩同时噤声之后，外面传来了谦然的声音：“公子，怎么有响动？您睡了吗？”

我刚想喊睡了睡了！李建成一抬手，就把我的嘴按住了，亦是压低声音：“笨蛋，睡着了还能回话吗？”

我一想，也是，没有了李大哥震天的呼噜声，每天晚上都睡得贼拉拉的香，真要是能坐起来回答：我睡了！岂不是很清醒吗？

门外的谦然大概听不见我的回话，便悄然离去了。

我俩同时吁了一口气。

“你这下人耳朵也太好用了吧？明天我再早点过来。”他先将窗子拉开一线，探出眼光左右观察一下，而后开来窗扇一跃跳入夜色之中。

“小心点！”我低低地叮嘱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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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入夜之后，我和衣躺在床上，紧张地等待李大哥再来。谁知这个家伙答应了我早点过来，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显然放了我鸽子。我在百无聊赖中，竟迷迷糊糊差点睡着。

正在似睡非睡半醒不醒之中，耳际又响起一个声音：“公子，怎么有响动？您睡了吗？”这一回，是逊之的声音。

我周身一抖，在瞬间清醒过来，心里顿时疑云密布。

奇怪了，昨个李大哥来找我，房里有动静，今儿李大哥还没来，我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哪里来的响动，这逊之干什么？

坏了，这俩小子难道是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怕我知道了，才夜夜跑来先试探我是不是睡着了？是了……平日里我睡得极香，根本听不见这两个家伙来喊我……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我蹬一下跳将起来，哎呀，我真猪，每天晚上睡得这么香干嘛啊！我竖起耳朵悄然倾听门外的声音，紧张到心脏咚咚咚地连连跳动。听见逊之脚步离去的声音，我穿袜穿鞋，抄起佩剑悄悄跟着出门。只见月色帘栊之下，逊之身穿一袭纯白衣衫，挑着一角风灯仗剑出门，向着城外的树林走去。

我靠，这小子瞒了我多少事情？搞不好他和谦然就是内奸啊！我暗暗连骂自己太大意了，真是个猪头……怪不得李大哥不让我义气呢！原来我跟他们讲义气，他们倒出卖我了！

正在暗自叫骂，那一角昏黄的风灯已然绕进树林，我赶紧提起长袍的下摆，蹑手蹑脚地赶忙追上，活像个夜贼。

黑暗中，我摸着树悄然跟在那盏灯光后面，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的林子中的空地燃着一大堆篝火，这火焰甚大，高约六尺，橙黄的颜色十分温暖。逊之直向那篝火走去，只见那篝火所耀之处，竟聚集着数个人，清一色的纯白衣衫。

我悄悄躲在树后，凝眸细细观望，才发现这里站着得全是熟人——苏麒正背合着双手最前，身侧是他的贴身丫鬟南儿，而南儿左边站着我的另一名书僮，谦然。

四个人先是各自一对目光，然后手按胸口，面冲着南方喃喃有词，我隔着太远，实在听不清他们叨念些什么，隐隐约约听见什么“复”啊，“打”啊……

我靠，我忍不住心底暗骂，搞什么飞机呢？没等我再有太多的思绪，苏麒冷冰冰，毫无情感的声音响起：“仔细看过了吧，小公子睡着了吧？”

“你谨慎过头了吧，他夜夜睡得死沉，至于天天去瞧不？”逊之一口吹灭了风灯，满不在乎地说道。

“小心总是对的。”苏麒哼了一声。

我越发紧张起来：这几个家伙背着我，到底干什么事呢？

就听密林中隐约传来树叶快速摆动的声响，沙沙沙的声音不止，我眼前一花，篝火边竟忽然多出一个大红衣裙的女子。这么远，我看不起她的相貌，只看见她身上盛装闪耀，装饰繁复。远远看着，身形剪细，身材甚是高挑。

“拜见圣女！”包含苏麒南儿在内，几个人全冲这红衣女子跪了。

“起来吧！”红衣女子开口，听声音倒也不像个年轻女子了。只是余韵未尽，袅袅绰然，相比年轻之时，定是个绝色美人。

四人先后起身，谁知那红衣女子又冲着苏麒跪倒行大礼，口中高呼道：“少主！”苏麒不动声色，缓缓靠近红衣女子，伸出双手将她搀起：“师娘不必如此，我南陈若要复国，还得仰仗您。陈沨听命师娘的教导。”

南陈！？我眼珠差点掉出来。我地那个妈呀，原来这帮后生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啊，老天！我靠，这tm真是热闹了，我怎么搅进这么一摊子事里了？

还有，这个苏麒，怎么自称陈什么？难不成是南陈后主的后人？一时间我觉得我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实在想不明白这事情的前因后果。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几个家伙就是给隋文帝灭掉的，南陈的遗族！这些人难不成跟《书剑恩仇录》或者是《碧血剑》里的家伙们一样啊……

心下顿时一片明朗，只听苏麒已然置完开场白，说得无非就是老掉牙的那一套：先是阐明了民族大义，而后说复国伟业方兴未艾，天下子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当然，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对比一下红花会反清复明那一套。

我想起周星星那一版的韦小宝说过的话，不由撇了撇嘴，继续往下听。

那名红衣女子也啰嗦了几句，又道：“沨儿，狗皇帝的龙舟可做过手脚？”

“回师娘的话，沨儿将皇帝的龙舟付之一炬，栽赃在那宇文非身上，上疏已然寄出。另一艘龙舟，沨儿以照着规矩做下手脚，到时候，一同起事，足可以送那狗皇帝上天！”苏麒忽然半仰起脸笑了起来，熊熊篝火之下耀得这张俊美至极的脸却如同刀锋上的寒光四射。

我心底越来越发寒冷，这几个家伙，暗算了我？呃，我擦，还上疏京中，摆明了就是要把我们宇文氏族置于死地啊！

虽然我对那个家族没甚感情，但我一想到家里那几个娇俏的丫头和刚流掉孩子的秋芸，心下于心不忍，还是打算回家报信。

忽然，那红衣女子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支长剑，开始教授四人练剑——连那个千娇百媚的弱女子南儿，都是个用剑高手。我瞧得四人腾挪跳跃，看起来好不精彩。若不是偷偷的看，说不定我真的要叫好起来了。

不过，其中对话我也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原来这个苏麒完全蒙了我，他们这套剑法名叫“曳影炽羽”，而不是什么狗屎“凄惶剑”。苏麒果然在四人之中武艺最为高深，那长剑舞动，隐隐能看到长剑似是被一道灼灼光焰点燃，我隔着老远都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道。

这是什么高深的武功？难不成就是苏麒所说的内功么？

我欲待思索明白，谁知那红衣女子忽然开口道：“看得够久了，出来吧！”

“啊？”我失声。

那红衣女子的身形忽而一花，我便听到苏麒惊叫的声音：“师娘！别杀他！”

我只觉脑后被重重击中，身子好似布袋一般飞了起来，还没落地，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