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将一封刚写完的“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焚毁后,我笃悠悠的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摇曳的烛火里慢慢的哾饮了一小口。
“夫人，奴婢进来了。”门轻轻被叩了二下，“咯吱”一声被推开了，贴身侍女小蝶端着药盅低着头喏喏的走到我跟前。“夫人，老爷说他今晚也不过来了。”
“是吗？今夜还是睡书房里吗？”我放下手中呡了一口茶杯，抬眼看了那有些踌躇的小丫头一眼。“没事。夜里凉，你给老爷再抱一条被子过去。还有，让厨房晚上做点宵夜，老爷今天晚饭没有吃多少。夜里可能会饿。”
“那...小蝶先伺候夫人睡下吧？”小蝶伺候我喝了药，随即便向我伸过了手，看样子是要扶我上床休息。
我伸手挡在她指前。“不必了。”我浅浅一笑。“我自己会张罗的，你去老爷那里看看他还缺点什么吧。”小丫头许是替我感到委屈了，一个劲的想要讨好我。
“是。”小蝶看了我一眼，抱了条被子拖拖拉拉的关上了门走了。
我晃了晃手里的茶盅，笑了笑放回了桌面上。
二年多前，我从城南的贺家被人抬着嫁到了庄家，成为了城北大老板庄默笙的夫人。
自嫁进门的在这二年多来，我这具病弱了近五年的身子就一直苟延残喘的纠结在病榻上。这半梦半醒，不知朝夕的岁月里，我每到病发时，都仿佛在人间地狱二者之间不断的徘徊。
可就在三个月前，我以为我几乎就要这样去了的时候，我却又奇迹一般的活了过来。
甚至开始渐渐康复。
我不会忘记，在病入膏盲的那段时间里，我做了无数个梦。梦境中，我有疼爱我的爹娘，有快乐的童年，有一切我曾梦想拥有，却不曾拥有过的幸福。
可是，在每一个梦境里，我也都会遇见他，遇见那个背叛了我的人。
我恨他。也感激他。若不是他，我这无趣而乏味的十八年将是一片黑暗。是他，给我了一线光明，可也是他，将我所有的希翼和光明完全给打碎了。
深深吸了口气，我晃了晃偶尔还会犯昏的脑袋站了起来。
梳妆台前，我抬手将头上的一只碧玉发簪拉了出来，一头及膝的漆黑长发如黑瀑一般软软的落了下来，披在了肩头，垂至膝下。
铜镜里一个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女有些呆滞的注视着我。她的五官端正秀美，雾蒙蒙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一丝欲语还休的娇怯。肤色因为常年卧病的关系而显得过于苍白，不够健康，柔柔弱弱风吹就倒的蒲柳之姿看上去我见犹怜，让人忍不住的想要细细呵护。
我抬手，铜镜里的女孩也抬起了手。我指着她，她亦指着我。
“贺梅，你这个傻瓜。”我冲她抿着唇浅浅一笑，梳理着乌黑亮丽的秀发叹息道：“怎么养了这么久，看上去还是这样柔柔弱弱风吹就跑的呢？唉~”
放下梳子，我躺到床上盖好了被子，然后望着帐顶发着呆。
想起刚嫁到了这里那阵子，因为身体缘故而不能四处走动。故而这次病好之后，新鲜的每天都要起个大早的在这个家里四处跑跑。
原想作为这家里的一个份子，二年多都没帮上忙，既然老天给我机会重新活过，那我就要努力做好，努力给这家人家操持些家务什么的。结果我刚拎起扫帚，小蝶就给我劈手夺了过去，脸上的表情仿佛我刚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前脚踏进厨房想做一个入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的贤妻，后脚就被厨房的大妈给连请带哄的劝了出来。后来索性什么也不做，反倒每个人都看到我笑呵呵的了。
看到他们每一个人脸上客气谦和，又保持着距离的笑容，我便识趣的不再去打扰别人了。
我对自己说：到这里享享清福也不错啊，在原来的地方还没享受过这种被人仔细伺候，悉心呵护的日子。不如现在开始就好好的享受享受吧。
对了。今天晚饭的时候，作为我夫君的那个庄老爷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说爹他老人家要过大寿了。原来，爹他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吗？
娘啊，你是不是在天上看着女儿？你听到了吗？爹他就要过大寿了，你在为他高兴吗？
娘啊，女儿这些年没去看你，你有没有埋怨女儿？你放心，女儿的病已经见好了，等这次女儿回去后一定会给你上柱香的……
娘啊，这几年，女儿并不常常见到爹他老人家，女儿已经差不多不记得爹他老人家长什么模样了呢。娘，你是不是会说女儿不孝？
娘啊，你说，我们要给爹准备什么礼物呢？
娘啊，女儿，该不该回去呢？他们，这一次也会回来吧？
娘啊，你还记得他吗？那个和女儿曾经指腹为婚的负心人。娘，你常教导女儿做人要宽厚，要豁达隐忍。但是，你看到他们是怎么对待女儿的吗？
娘啊！女儿这次九死一生的活过来了，你还是希望女儿只做一个单单纯纯的，永远只会退避隐忍的乖女儿吗？
娘啊……
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房间里常年残留的药味虽然被熏香驱散了不少，可仔细闻，还是能闻到一丝苦味。
庄墨笙，城北几家商铺的大东家，我的夫君。他长我十岁，今年二十八了。因我先前病着说不了几句话，后待我病好之后，他又忙着铺子里的事情，所以除了早饭时间我能见到他之外，几乎是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
我一边给他添了些粥，一边问：“老爷，几日后便是爹的寿辰。你看......”
他坐在上首捧着粥碗听了我的话以后沉默的点了点头。“贺老过寿，我们自是要去的。”因为唇上蓄着胡子的关系，让他看上去显得更加的……成熟。浓眉下一双睿智的眼睛落在桌上的碗碟上，声音沉稳的说：“贺老过大寿，我们该给他老人家备一份大礼。过一会儿我让管家陪你去街上看看，有钟意的就买了。”
他称呼我的爹爹为贺老，显然不是亲近或者不亲近那么简单的道理。
其实，虽说我们是夫妻，但先前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也没有听说过他这么一个人。我只是遵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人抬着嫁到了他家。而且，由于我嫁过来后就一直生病在床的缘故，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和机会了解他。
我只是听府里头的人说，他原本不是这个城镇上的人。只是七年前刚刚搬来而已。
但是，对于一个不是本镇的人。但是单单只用了六年时间就能在城北占有一席之地来说，他确实有让人佩服的地方。
我应了一声。“恩。我知道了。但是，”接过他的空碗又给他添了一碗。“老爷什么时候有空？我想和我这个没见过什么市面的妇道人家比起来，老爷的眼光必是比我好的。”比起女儿选的礼物，女婿送的肯定更得爹的喜欢才对。
“这几日店里又来了几批新货，一时可能走不开。”庄墨笙看了我一眼，说：“有管家在，你想买什么都可以。”
买什么都可以？难道他是以为我要拖着他狮子大开口吗？还是他对贺家大家长的寿诞其实并不怎么看重？
既然如此，那我是否也该装作嫁鸡随鸡的表示我对那个贺家也没剩多少感情的样子装装冷漠？
即使，那是一个养大我的地方……
饭后，我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口，将他外袍上的褶子整了整后，笑着对他说：“午饭我等你回来。如果铺子里忙的话，让小童回来说一声，我会给你送去的。”
他点点头，小胡子下的嘴巴呡得紧紧的。似乎很不习惯我这样和他说话。
“路上小心。”微笑着看他上了马车，我冲他挥了挥手。
我不知道我这样太过热情的举动是不是不够娴雅。记得几天前我第一次送他出门时，他看我的神色是有些古怪的。当我伸手将他肩上的一片落叶拍掉的时候，他的脚步甚至往后挪了半步。
我想对他好，并不全是因为他是我的夫，也并不全是因为每一次在昏迷中醒来时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而是在面对我这个刚过门就几乎要病死的妻子时，他非但没有恼怒，更加没有放弃我，反而一直在尽最大努力的救治我。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马车渐行渐远。
这二年多来，他待我很好。
小蝶站在我身后偷偷拉了拉我的袖子。
“怎么了？”待马车离开视线后，我转身问道。
“夫人今天真的要和老爷一起用膳吗？”小蝶小心翼翼的问：“平日不是夫人自己吃的吗？今天怎么......”
“那是以前。”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既然我身子好了，那自然是要和老爷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
“那老爷不回来，夫人你还真的要去铺子里吗？”小蝶继续问。
“什么真的，假的？”我好笑的说：“你哪里来那么多真的假的？”
小蝶是随嫁过来的丫头，今年才十三岁。而我之前的那个，估计......
小蝶看了看我的脸色，扁了扁嘴凑在我耳边说：“听说老爷前段时日新请了一个女掌柜。牛嫂子上街买菜的时候看到过一次，说她长得特别漂亮，那双眼睛能勾魂似的。”
“小蝶！”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这种事情不要乱说。去！看看管家先生在忙什么。告诉他过会儿我们要上街。”没有哪一个妻子在听到自己的夫君身旁有别的女人时还能淡定如斯。何况，还是我这个尚还有名无实的。
“管家先生？”小蝶愣了一下，捂着嘴笑了起来。“夫人，那是福伯。”
福伯？我冷着脸说：“那就去把福伯请到前厅来。”
“是。”小蝶见我拉长了脸，终于识相的跑开了。
福伯年约四十五岁的模样，中等身材。双鬓两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面相看上去挺和善，耳垂特别大，很福相。看着他的脸给人一种亲切感，让人不由对这个初次见面的老人产生亲切感。
“福伯请坐。”
福伯谢绝了我的看座，依旧站着恭敬的等我问话。
我客气的对他说：“再过几日便是我爹爹的生辰，今天我想请你老陪我上街走一趟。”
“老爷之前已经吩咐过了。夫人若看中什么，小老儿自会替夫人置办的。”福伯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向我，只是很专注的看着脚前的那块青石板砖。
看来我家那个老爷已经早就把事情给我安排好了。我笑了笑，说：“既然老爷已经安排好了，那我们不如就早点动身吧。”
“那请夫人稍等片刻，小老儿先去安排一下。”福伯说。
“好。”我点了点头。
小蝶从里屋走了出来，手臂上挂着一件披风，一边弹那看不见的灰尘，一边问：“夫人，你今天想去哪里逛一逛？”
“城北我不熟悉。你呢？”
“恩？”小蝶诧异的看了看我，然后斟酌了一下回道：“小蝶偶尔会上街去买些胭脂水粉，大致还了解一点。”
“那就随便看看吧。”落下视线看了看小蝶手臂上的那件翠蝶披风。“这件披风哪里找出来的？”
“整理衣柜的时候压在了箱底。”小蝶说：“我看这件披风还挺新的，就拿出来了。怎么了？夫人是不是不喜欢这件？”
我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