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渐渐漫过楼梯的底部,空气愈发稀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杨建时轻轻的呼吸着,他在用这种方式保护着自己的兄弟姐妹,他把空气留给了文清,自己选择强忍。
太阳穴开始像针扎一般刺痛,杨建时接过文清那支被折断了的剑簪,在墙壁上刻划着字迹:“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南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文清坐在已经满是积水的楼梯上,望着杨建时,望着那个连子弹都打不穿的钢板。
“都他妈是为了我,要不是我,也不会连累你们!”杨建时一拳捣在墙壁上,登时他的拳头上多了几块血迹。
“两个罪魁关在这里了,”文清噗嗤一声笑道:“没关系的,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她自僵让自己笑着,但她确实笑不出来,人只有在临死之前,才会懂得,自己还有责任未了。
“我到没什么,只是白白连累了你!”他狠狠的向墙上踢了一脚,他也是缺氧许久,手脚发软无力,摊在水中:“你想家吗?”
“我没有家,你呢?”
他惊讶的偏过头,右边耳朵泡在水里,他一咕噜爬了起来:“你没家?”
文清摇摇头,无奈的笑了笑,这一笑很凄苦:“我从小就被养父抛弃,后来,我的第二位养父,莫名被人杀死,我就来到了北安,过上这刀剑舔血的日子。”
“反正我们都要死了,”他普通一下,盘膝坐在水里,活像正在打坐的僧人:“咱们把这一世的遗憾说出来,免得死也揣着个不了的事儿。”
“好啊,打个赌,我们就这样盘膝坐着,我的故事说完,水会涨到下颚。”
“好,就这样。”他端正了坐姿,文清亦学着他的样子坐好。
文清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那是1926年的一个夏天。
……
白劲雄静静地坐着,心里空落落的,远处寒鸦戏水,聒噪的声音听久了让人心里泛着酸味。人往往对不存在的事物充满幻想,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幻想,人生才拥有了一种特殊的美感。
同样,正是因为美,才有了无尽的思惘。此刻,白劲雄心心念念的就是这坟墓的主人,一位逝去的亡灵。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白劲雄苦笑一声,;“娴惜,若久居江南,你我的命运是否会有别样书写?”
说罢,就着香烛焚了悼词。燃烧的纸片上下纷飞,像燃烧的蝴蝶与火焰约定同生共死。墓穴有青灰色砖石砌成,是一座二人合葬墓,当中躺着,娴惜,和她的丈夫,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白劲雄从墓地返回,刚进门时。文清一个人坐在秋千上,他远远的望见,随意地瞥了一眼,便匆匆上楼换了衣裳回师部去了。
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不单门槛外面不安定,家里的氛围也是时冷时热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文清用彩纸折了一架拴着彩布条的飞机,她兴高采烈的拖着飞机跑。“怎么飞不起来呢?”她不停的嘟囔,企图得到一双关注自己的眼睛。
白劲雄正摆弄刘司令送给他的柯尔特手枪,头也不抬的说道:“那怎么可能飞起来。”
文清停下来,“为什么?”
一边的大太太插嘴道:“屋里没风。”又低头闷声儿忙起她手里的针线活来。拖着飞机蹦蹦跳跳了一会儿,发现并没有人搭理自己,心里不那么高兴了,独自回房间里生闷气。
白劲雄思念他的娴惜,那江南水乡沐浴而成的芙蓉绿柳般的人儿,爱情是真的,思念也是真的,但这些和文清无关,她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只是一个自己宣泄对爱情不满后,不得不负担的累赘,这和爱情有什么相干呢?
客厅的玻璃鎏金挂钟响了一声,大太太把针线规制好,站起身支会白劲雄道:“我先去车站,把城儿接回来就开席。”
换了件紫红色牡丹提花刺绣旗袍,披着深红毛线短披肩,她对着镜子把鬓边的碎发掖进红毡帽小礼帽里,脖子上挂了司令太太送她的一串小指甲大的珍珠项链
“老赵,备车。”
“已备下了,太太请”
大太太提起手包,坐上车子向火车站驶去。
白劲雄靠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文清一直躺在地板上,直到一楼的大钟敲了三声,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文清爬起来向窗外张望,仍没有汽车的鸣笛声,暑热的午后,连家里的仆人都找地方吃西瓜乘凉躲懒去了,外面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穿过走廊往厨房里去,这时白劲雄还没起身。
哥哥名唤白御城,从小被送到日本念书,今天正是他中学毕业回国的日子。文清很喜欢同哥哥玩儿,但又害怕哥哥的归来,因为哥哥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时时刻刻吸引着这个家庭里所有人的目光。
这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有谁会不喜欢一个仪表堂堂又风趣的小伙子呢?
的确,打白御城一下车,白劲雄的眼睛一刻都没有从白御城身上移开过,他上下打量着儿子,好像鉴赏一件经过大师之手雕琢而成的工艺品。
大太太亲热的挽着儿子的手臂,仿佛用尽毕生气力在表达喜悦。就连司机老赵都殷勤的笑着,迎合着他的三位主人。
文清悄悄在窗帘后面偷看到楼下的一切,她的脸上有点僵硬,但她十分明白此时的她应有的态度。
“大哥哥,我好想你!”
文清尖叫着扑向哥哥,白御城露出和善的微笑,伸出手来摸摸文清的头发,“妹妹,你好。”
大太太也笑着说道:“平日里怎么不见她和我们这般亲热,平时言语也少,也就是你回来,本性暴漏了吧!”
白家的老老少少都笑了,文清也笑着,大太太说得文清很不满,却是此刻又不好意思反驳的伪命题,文清使劲的咧着嘴,生怕自己一走神,笑容就会立刻蒸发干净。
仆人纷纷退下准备晚宴和收拾房间,客厅里只剩下白家的四口人在亲切的交谈,确切的说是三个人,其中一个,就像一个不存在的影子,或者说是一家温馨画面中,类似于小猫儿小狗儿的装饰品。
她感到尴尬,她准备离开这里,轻轻地从沙发上跳下来,一蹦一跳的会自己房间去了。并不是因为快乐,仅仅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处境。
自然地,客厅里的三个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天色有些暗淡,文清没有开灯,她躺在地上,感到背上凉凉的,静静地听着客厅里传来隐约的大笑和赞美,心里浮动着一丝嫉妒。她闭上双眼放慢了呼吸,感受到时间正随着呼吸悄悄溜走。
佣人吴妈和彩燕,四嫂几人一个接一个的往圆桌中间摆盘。一共是八道热菜四盘凉菜并一个果盘两碟点心,主食有细粥、米饭、馒头等。
随大太太落了座,文清安静的坐在一旁等待着,要等白劲雄的筷子夹起第一口菜,才算是正式开席,大太太拿起一双雕花镶银象牙公筷夹了满满一筷子韭黄炒肉丝放到儿子碗中,道“新下来的韭黄,鲜嫩的很,快尝尝。”
说着也夹了一筷子给文清。不知大太太的感情是如何喷薄的如火山一般炙热,而且久久不能平息,文清只是埋着头专注的啃咬着一块枣泥馅糯米软糕。
“清儿?大哥哥回来你不说几句欢饮欢迎?”白劲雄端起高脚杯饮了一口,这是一个建议式的命令。
文清有些踌躇不安,她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但她不得不站了起来说了些欢迎祝福之类的话,白劲雄就势和儿子碰了一杯,这时吴妈和四嫂端了四只笼屉上来,在每人面前放下一个,里面巴掌大的蟹黄灌汤包子,包子皮薄如纸,包裹着里面的汤汁微微颤抖。“
几个月前家里来了个靖江来的厨子,做的一手好菜。味道鲜的很。”说罢大太太轻轻撮住汤包的折皱,轻轻拎起,慢慢放到一旁的青花醋碟子里,低下头凑近,轻轻咬破,缓缓地吸吮汤汁,这动作优雅娴熟,分毫不差。
文清则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包子戳了个稀烂,伏在盘子边像猫儿喝牛奶一样又舔又咬。
白劲雄似乎有些看不下去,“瞧你吃的这个脏样子,汤汤水水洒得满盘子都是。”
大太太则笑道:“像个花猫儿似的,好吃吗?”文清怯生生的点点头。
“吴奶奶,我做的菜呢?”吴妈端菜的当儿,文清问了一句。
大太太应了一声,顺手一指,文清做的一碟黄澄澄的三不沾儿正静静的躺在餐桌的边缘,同盐碟子醋碗放在一起。
“那是你做的啊?我还以为…快拿过来。”
白御城尝了一口叫了声好甜,请白劲雄尝,白劲雄原不打算尝,被儿子一让,不好意思不动筷子,便加了一点放在口中,皱起眉:“不就是甜吗,有什么可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