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迷雾渐渐退去,夏日的炎热蒸腾上来。
文清穿着一身浅灰色女士西装,一双高腰系带黑皮鞋,发间别着水晶雕刻的胡蝶发卡。她的脚步很是轻快,轻轻哼着李斯特的一支匈牙利狂想曲,或是跟着曲调节奏时而跳跃几步。身边跟着的是目光一只四处缥缈的孟伯杰,他双手提着自己的箱子,显得很局促。
孟伯杰一直不敢说话,直到坐在了车厢里,他才壮起胆子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工作呢?”
“有钱难买我乐意不是?”卫文清不以为然的随口回答。孟伯杰似乎觉得没法交流,便不再说话,靠着被子闭目养神。文清白了一眼,也撇过头去望着窗外急速流逝的景色。
列车上吃的是列车配发的食品,文清习惯性的把每一份食品用小银针试了毒,在用小容器把每一份食品都做了样品。这是经验之谈,曾经有的人执行任务时,食用的食品里被掺了东西,事后调查又缺乏证据,这样做虽然经常是多余,但是非常保险。
孟伯杰实在不能理解卫文清的种种行为,他简单的吃了几口就把餐饭丢在一边,背对着文清躺在卧铺上。
三个小时后,文清座位下取出自己的行礼,转而对孟伯杰说道:“傻子,你继续坐吧,我要下车了,”文清伸出手:“祝你旅途愉快。”
孟伯杰也注意到文清指尖夹着一张白色字条,他讪讪的伸过手去,将字条收在自己手中,上下打量了文清:“别了。”
文清提起自己的小行李箱,一手按在他的左肩上,逼视着他,低声说道:“千万要分清,我没有伤害你的两个同志,因为我对他们没有敌意。我只打了你一个人,这纯粹是作为对你父亲的报复,卫文清本人从来不针对你们的立场。”说着手一松,在孟伯杰左脸上戏谑的拍打两下,转身走出了车厢。
卫文清在津城下了车,车站里的水泥地上湿漉漉的,津城这两个月连续不断的下大雨,地面上凹进去的地方都挤满了水,津城站外面是外国人的租界,好几国的外国人都在附近,还有一些国民党高级政府官员也有别墅在这里。
文清坐上一辆洋车,找了一间干净整洁的旅店住下。
自从文清下车以后,孟伯杰才发觉躺在自己上铺的两个人有异样,他们似乎有意无意的打量着自己的行动。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仍是敌人的探子,他想起文清悄悄塞给自己的字条,便躺下身子,面向墙壁卧着,悄悄展开那张火柴盒大小的字条。
上面是用针尖蘸着墨水写的几行字:“作为爱好和平者,敬告你回到你父亲身边去,否则会引起你同志不必要的伤亡。衛。”
他将纸条团了团,塞进口中细细咀嚼,直到嚼成一团纸浆,他才吐了出来,悄悄丢进一处阴暗的角落。
回屏城?这倒不失为一个躲避敌人锋芒的好办法,只是要让赵文澄的计划落空,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他左右思量,毅然放弃了屏城,安澄一到,他猛然提起行李,下了火车。
按时间推算,只要列车没有延迟,到晚上就差不多到屏城了,卫文清把行李箱放在床上,反锁了房门。把一个沙发椅抵在门上,拉好窗帘,定了闹钟。连着两天没有合眼,她需要小睡一会儿。
文清是被一阵敲门声唤醒的,旅店的侍者来送热水,文清没叫他进来,打开遮光帘,天色还很明亮,现在是三点钟,从口袋里取了一块压缩饼干,慢悠悠的吃起来。
吃过晚餐,打开电台,文清趴在桌子边上,百无聊赖的等待。下午五点的时候,电台出现明显的讯号。
收到的讯息是这样写的:“儿子带碗奔安澄。”碗暗指一个皿字,儿子带碗就是一个孟字,文清一拳捶在桌面上暗骂一声:“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赶紧收拾好电台,搭了最近的一班火车往安澄赶,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按照地址找到特情组员的监视地,刚推开门,一只黑洞洞的枪管就顶在自己的喉咙上。映入眼帘的是赵文澄那冷冰冰的面孔,和两个被按在地上五花大绑的组员。
“把手举起来!”赵文澄眼睛里满是愤恨。
“想都别想,我是个军人。”卫文清平静的回答道。
赵文澄用枪管捅了她一下,示意文清要听从她的吩咐。虽然做了她的俘虏,文清却也不想输了气势。赵文澄手下两个民兵用一根粗糙的麻绳绑住了卫文清的双手,在她头上套了一个黑色的布袋子遮蔽视线,文清暗笑,这就被难住不成?
赵文澄推搡着卫文清,上了一辆马车,再次看见太阳的时候,是在一个山坳坳小村庄的一间砖瓦房中。
破房子里坐了半个小时,只听吱呀一声,木板门被推开,孟伯杰端着一碗玉米面馍馍和一壶茶水走了进来,他将那些东西放在桌面上,托了一条木凳子坐了下来。
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态度,他开口说:“文清,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看见旁边两个组员皆是好奇的神情,文清冷笑道:“你能别说话吗?”
孟伯杰拿了一块馍放在文清嘴边:“要不你先吃点儿?”文清轻轻挣脱了手上的麻绳扣,接过他的馍,咬了一口。
孟伯杰吃了一惊,没坐稳,差点摔在地上,“怎么,你能解开?”
两个组员听了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说你不知道大爷是干嘛地。两个人也挣开了绳扣,坐在桌子边上喝水吃馍。
孟伯杰见三个人没有攻击他的意图,便道:“才两年光景,你就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特务了不成,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同学们向政府抗议的情形吗?你竟然这么快就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她很厌烦有谁对自己说教,便玩世不恭的回敬道:“你搞清楚,我可从不参加过那种活动。”
孟伯杰被噎住了,半晌才尴尬的说:“对,你不参加。那只是你怕连累父亲,课堂上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文清很怕被人提起自己的过去,连续说了几个住口,但都堵不住他的嘴。孟伯杰一时越说越激动,把那些卫文清引以为痛心疾首的过去,一股脑的翻了个便,两个组员听的瞠目结舌,卫文清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经历,全部呈现在两个同事面前。
文清一时气恼,抓起桌面上的茶壶向他扔过去。正正砸在他的额头上,飞起一脚就冲着他的心口踢去,孟伯杰生生受了一脚栽倒在地上。卫文清怒火中烧,一手拽着他的领带,一手轮圈了拳头向他身上头上猛打,几个民兵冲进来把文清拉开,孟伯杰被扶起来,额头嘴角满是血迹。
孟伯杰被打的消息飞也似的就传到了赵文澄耳中。赵文澄穿着一件松垮垮的灰布军装,腰间的武装带上插着两只驳壳枪,绑腿紧绷绷的箍在腿上,她没有袜子,穿着一双旧黑布鞋。
“你还敢打人,你个白狗子!”
说着掏出一块抹布手绢帮孟伯杰擦去血迹。孟伯杰接过手绢,不敢多留,便推着赵文澄出去了。
赵文澄瞪起眼睛道:“早先还以为她还有机会改邪归正,现在看来,真是没有必要。”
孟伯杰道:“她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很不容易的,这是心病。给我点时间,我能感化她,真的。”
赵文澄笑道:“这可是个顽固派,你要是真能让她走正道,我给你一个大奖章。”
在房间的一角,卫文清依着柜子呆呆坐着看蜘蛛结网。
两个组员一时不敢上前,只是在房间的另一边窃窃私语。文清很怕他们在议论的是自己的过去。从前,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除了言则鸩,卫文清对旁人从来没说自己的过去,就好像她不是孤儿,好像养父一直都健在,好像自己一直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一样。
门开了,两个端着汉阳造的民兵指着卫文清的头:“你出来,接受审查!”
文清斜睨着两个愣头青似的中年人,他们端枪的样子就像捧着两根烧火棍。
赵文澄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一张旧木桌便,边上放着一盏被烟熏黑了玻璃灯罩的油灯。对面是一张条凳,这是属于卫文清的位置。
在赵文澄的背后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被打伤了的孟伯杰。
“姓名?”
“年龄?”
“籍贯?”
“职位?”
文清一直沉默着凝视着赵文澄,这让赵文澄很不满,砰的一掌拍在桌面上:“不说实话就枪毙你!”
文清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杀吧,你看我怕不怕。”
孟伯杰怕赵文澄的烈火脾气真的忍不住,一枪崩了卫文清会坏了大事,赶忙打圆场道:“文清,你好好说,我们是优待俘虏的。”
“你听过塞翁失马的故事吗?有时候坏事未必是坏事,好事也未必就是好事。”卫文清淡淡的笑笑,指着赵文澄问道:“一个月前是我放了你,不然你哪有机会抓我?”她颔首冷笑:“不过你抓我有什么好处呢?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低级军官,对你们唯一的影响就是,伤亡会因为我被带到这个小山沟来,现在让我走还来得及。”
赵文澄怒道:“太猖狂了,我枪毙了你!”说着便拔出一只手枪指着卫文清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