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的北安冬天已是漆黑一片,走在寂寥的街道上,文清捧着那两个破旧的本子,在一处昏黄的路灯旁停住脚步。寒冷的北风肆意挂在脸上,夹杂着细小的冰雪。
她小心翼翼的翻开其中的一页,上面是一张粗略的画像,和细细密密的小字,她随便截了一句话读了起来。那些子所不语的内容逐个儿蹦了出来。
自来石,洛阳铲,五花土,流沙墓,长明灯。
文清越想越慌,她猛地合上本子,缓缓蹲下,本子上散发着年代的陈腐气味。着一切字眼儿都源于一个目的——挖坟掘墓!
雪花一片片落在脸上,落在发间,化作冰冷的水珠,随即被脸颊残存的一点热气蒸腾不见,她捂住嘴,失声啜泣起来。像身处一片沼泽,无法挣脱,越陷越深,她已经被阴谋包围,欲望紧紧包裹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远处百货大楼顶上的钟声敲了八下,天色已经漆黑一片,繁星万里,夜幕笼罩了大地。
她猛地站起身,拼尽全力在雪中奔跑,一呼一吸间,冰冷的空气如同一把把尖锐的钢刀扎进她的肺腔,顾不得许多,奔跑到一座桥上。这座桥是法国人修建,至今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桥上金黄的雕像高高耸立,手捧鲜花的中国侍女,面上却是法国姑娘的安详。
她在桥上彳亍,隐隐望向桥下凛凛的河流,河流早已结冰,只有桥墩出还能看见流水,大抵是因为大桥为这片水域遮住的北风的侵袭。
她将本子放在桥上,脱下鞋子压住。她缓缓爬上雕刻华丽无限的护栏,万家灯火,法租界的红灯柳绿,贫民窟的袅袅炊烟,宁静祥和。
“这些都不属于你,卫文清。”她自言自语道。
她轻轻一挪,整个身体,如同春日坠落的花瓣,花瓣浮在水面,顺流而下,她却深深地沉入水中。冰冷的河水如同四面八方袭来的针尖,刺激着每一寸皮肉,她屏住呼吸,手脚僵硬的抽搐着。她没有沉入河床,渐渐又浮出水面,她飘在如骨的河水中,睁开眼睛。
只有真正面临死亡,才知道,生还的方向。
她匆匆游到岸边,穿上遗留在桥上的鞋子,捧起本子,向王云羽的别墅一路狂奔。
王云羽知道她要见的人是燕斋全,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这样一副模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一个从头到脚都结着雪白冰霜的女人,像刚从西伯利亚探险归来。王云羽望着她一步一步想自己走来,一时有些茫然无措,他嘴唇蠕动半晌,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进来,”王云羽侧过身,把文清让进他的客厅,指着真皮沙发道:“先坐下,我给你弄点儿喝的。”
卫文清几乎丧失了反应的能力,她怔怔的走进房间,默然坐在沙发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王云羽把客厅的壁炉烧的更旺,顺便短了一杯纯威士忌:“喝杯酒暖暖。”
王云羽缓缓坐在沙发的对面,温然问道:“出了什么事。”
文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王云羽的眼睛,直到把他看的发毛:“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
王云羽有几分不愿承认,但他也知道瞒不过去,便微微点了头:“屏城大员卫甫潜的女儿,麻娘子崔珏的高足。不过,我遇事求贤,人之常情,这不算是过错吧?”
“不算,”文清把燕斋全给的两个本子放在王云羽的茶几上:“但你应该早跟我说明白。”
王云羽微微一笑:“这是关系着几十口人身家性命的大事,我总不能满世界宣扬吧?”
“倒也是。”文清嘟囔着。
王云羽见她嘀嘀咕咕的模样像个孩子,便宽和的笑笑,指着文清满身的碎冰和水渍问道:“你怎么弄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在花水桥上,我想了很久,我在想我为什么不能下定决心在你们中间选一个。”
王云羽笑道:“那你想明白了吗?”
文清摇摇头:“我实在看不出你们孰是孰非,于是我从桥上跳了下去。”
王云羽一惊,正襟危坐,满目的惶然:“你想自杀?”
文清微微一笑:“你是怕我死,还是怕我师傅的手艺失传?”
王云羽垂下眼睑,自嘲道:“自然是怕你死。手艺任谁都可以,但是人心看不清,这事儿就难办了,即便是你师傅站在我面前,这会儿,我也不敢信任。”
“你相信我?”文清眨眨眼睛,望着王云羽,调笑道:“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信?”
王云羽摇摇头:“你若说你不愿出手帮我,我信。但要说麻娘子什么都没教给你,打死我也不信。”
文清见他说的恳切,不以为然的一笑:“说对了。”话音未落,她微微一过脑子,却猛然一怔。自己对考古一无所知,这句话分明是方才对燕斋全说的,他竟然知道得真真切切,王云羽果然有两把刷子,实力不容小觑。她收敛了笑意,肃然问道:“你在燕长官房间装了监听器?”
见王云羽笑而不答,文清不禁咬咬嘴唇,叹道:“人说北安王云羽有手眼通天的能耐,果然不假。”
“你也不简单呐,”王云羽笑道,他凝视了文清许久,忽然似心血来潮般问道:“想不想听听燕长官对你这个,北安城第一大红人的评价?”他不由分说,已经站起身,半晌,他捧来一个木箱,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监听设备。
他旋开开关,一段略有失真的录音便倾泻出来。
是宜林的声音。
“你把卫文清关在满是鸦片烟味道的房间里,不就是想让她渐渐染上烟瘾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你的计划成功,会有什么后果?瘾君子,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到那个时候,她毫无价值。”
燕斋全的声音听起来比他在现实中的更加阴森冷毒。
“卫文清狡猾的很,一直在我和王云羽之间摇摆不定,就是因为她还没拿准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卫文清,那是个稳赚不赔的主儿,不会轻易的押宝。光是她父亲和哥哥的讯息不可能把她牢牢拉拢在我的手里。只有摧毁她的自主能力,才能让她为我所用。”
鸦片?!
王云羽关掉监听器,凝视着文清,默认的态度眨了下眼睛。
文清忽然想起自己在房间里闻到的怪异烟味,燕斋全起先说是香烟的味道,后来他燃起香烟,确实是一股不一样的味道,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燕斋全走私鸦片,大发横财,他不仅走私,自己也吸食鸦片。”王云羽细说道:“燕斋全这个人唯利是图心狠手辣,任何挡了他路的人,都会被他明里暗里的搞死,什么诬陷,什么暗杀,不胜枚举。这样的人,你和他打交道,无异于与狼共舞。”
文清的脑海里一片混乱,她沉默了许久,问道:“所以刘昭兮,也是因为这个才必须要死的?”
“不不不,你把我想的也太猥琐了,”王云羽摇摇头:“刘昭兮的确实阻挡了燕斋全的商路,但我之所以同意刺杀刘昭兮,不仅因为他和言玉卿夫妇的死有直接关系,还因为他和日本人勾结,所以,你杀的还是一个汉奸,对此你不必愧疚。”
“所以,您不停的对其他人说‘不能阻挡了上峰财路’的话是?”文清愈发茫然。
“蓝衣社嘛,监听别人的同时也监听自己人,天知道谁是隐藏在我身边的高级特务,若是被他听了去,戴老板一怒查下来,你想想?这叫走私鸦片的大罪,别说他一个小小的上校,就是上将,光这个罪名都得死上十次。”王云羽狡黠的笑意难以掩饰,或者他根本不想掩饰。
“反正只要干掉燕斋全,你就算是为言玉卿夫妇报了仇了。”文清露出些许赞叹的笑意,她忽然觉得王云羽这个人虽然城府很深,却还干净,是个可敬之人。
王云羽跃然打了个响指:“聪明。”他露出几分遐想:“你这种人,天生就属于谍的世界。”
文清捧起杯子抿了一点儿,烈酒入口,辛辣冲击着口腔头颅,带来一瞬间的热气。她摇摇头:“燕斋全给了我一份尸检报告,一份学历档案,是关于我家人的,但不完整。”
王云羽极有耐心的听着,他一手撑在下颚,翘起二郎腿,倚在沙发扶手上:“你父亲和你哥哥?这很容易,他开的价钱,我也开得起,而且只要你有诚意,我会比他更大方,更可靠。”
“我能相信你吗?”文清直截了当的问了一句,王云羽一怔,他立刻坐直身体,指尖在自己和文清两方来回游走:“这算是你我建立正式同盟吗?”
“算,”文清点点头她放下杯子,换了一副正式的态度:“但我有几个条件。第一,从现在开始,您对我,必须做到绝对的诚实。第二,我是来帮助您的,不是和您做生意,所以,您不能利用我,不能出卖我。第三,如果不幸,你我两方,一方有失,活着的人要替死了的人,尽未完之事。”
“当然。”王云羽凝视着文清的眼睛,他第一次如此认真诚恳的正视卫文清,因为他也是第一次得到文清的绝对信任。他伸出右手:“拼将一死,以酬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