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苦笑着将一根枯树枝抛起:“三个月后,赵理合受到了一个包裹。”他的神情凄然落寞,似是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眼泪:“两颗人头,他们死了。”
他眼眶血红一片,手中一根树枝在沙土地上不住的划动。文清无声望着他,轻轻抚着他的肩头:“我理解你的心情。”
他忽然抬起头,凝望着文清的眸子,似要看透这双眼睛后,最真实的情感。他的手温热有力,将文清冰凉纤细的手握住,文清抿住嘴唇,第一次没有甩开他的手。他声音有些哽咽:“求你,帮帮我,帮帮我,信我……”
他第一次无助得像个迷途中的孩子,文清的眼睛也微微湿润。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张被文清扔掉的证件,文清迟疑一下,毅然接过那蓝色的小本子,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咱们回去。”文清双手搀起他的手臂,他缓缓站起身,忽然他伸出手,将文清揽进怀中。他紧紧抱着文清,下颚伏在她纤瘦的肩头,文清听见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和无声的泪水。
王云羽曾经说过,他在卫文清的身上看见了言玉卿夫妇的影子。想到这儿,文清轻轻拍拍他的背:“我理解你。”
“我们是两个绝症病人,生死是早就注定了的。”他的声音渐渐般的坚实,隐隐透着一股杀戮的味道。
文清隐隐望见自己的正前方有一辆飞速驶来的汽车,她试图从言则鸩怀抱中挣脱,但他的手臂不知为什么像两条铁锁,把自己死死扣住。
“你……”文清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一种叫做陷阱的藤蔓死死缠住,她挣扎见,那辆车愈来愈近。“放开我……”她猛然在言则鸩的太阳神经丛打了一拳,他一吃痛,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几步。
像是才看见那辆车一般,他神色猛然一变,伸手便要拉扯文清,文清习惯性的一甩。恰逢一阵急促的枪声响起,言则鸩似挨了一记重击,他仰面扑倒在地上,面上绷起青紫色的筋脉。
文清向后退了几步,本想逃走,却又停住,她隐隐听见身后言则鸩虚弱的呼救声。犹疑仅仅存在了几秒钟,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便跑。
未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好声,噼噼啪啪的掌声毫不吝啬的投来。
文清惊诧的回过头,言则鸩已经从地上爬起,他拍拍身上的尘土,像个没事人一样。车门打开,一个身穿土黄色呢子军装的中年男人走下车,他缓缓摘下帽子,露出平整光亮的头发。竟是王云羽,他面上满是期许:“恭喜你卫文清同志,你的测验通过了。”
“测验?”文清惶然望着一群把自己围在当中的或是朋友,或是同志,或是陌生的面孔。她话音间有些语塞:“所以,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你们为了试探我,设下的圈套,你们早就准备好的?”
王云羽从一抬手,侍从将一方木盒放在他手中,文清对这个木盒很熟悉,上一次王云羽把这样的木盒递给自己的时候,里面放着军衔。她缓缓触及那方盒子,打开盒盖,里面静静握着一对少校军衔。
“所以,试探的结果是您选择相信我?”文清将军衔捏在指尖,黄铜三角扣隔得之间生疼。
“不,”王云羽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孩子,用这种方式,只是为了再次证明你的天赋,你的多疑和理性是一名间谍最好的自卫武器。事实是,你比我想想得还要优秀,言则鸩故意放了你,你没有相信他,他因为两声枪响去寻找你,你仍然没有相信他,最后,他把自己的秘密全部说给你听,你依旧没有相信他,至少没有全信。这说明你具有敏锐而坚定的判断力,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人才。”
文清死死咬住嘴唇,眉心毫不克制的蹙起,她凝望着言则鸩清澈的眸子,死死咬住牙齿,转过身去,捂住嘴,尽量不要哭出声,眼泪不争气的流淌着,像开了闸的洪水。她隐隐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真正的自己,正在逐渐死亡。
“还好吗?”言则鸩关切的问了一声,从口袋里取了一方手帕想要递给她,却被王云羽拦住。
“很艰难是吗?已经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吗?”
文清垂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掌,直到咬出一个弯弯的血印儿。眼泪被她硬生生的憋了回去,这是小时候挨打时父亲常对自己说的,但她从未像今天这样,真正做到了。
“每一个优秀的间谍都要迈出这样艰难的一步,你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爱情,没有自我。记住,无欲则刚,只有你真正在这世上无牵无挂的时候,才真正的无敌于世界。”王云羽温热的手掌搭在文清肩头:“把灵魂从血肉中剥离是一件痛苦的事,当然你可以慢慢来,首先要打败的就是,你自己的心。”
文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太阳已经落山,车灯照的昏暗一片,看不清她脸上的泪,看不清人们的表情。文清打了个寒颤:“是。”
王云羽拍拍她的肩头:“人生的决定,只此一次,如果你决定了,永远回不了头,你要想好。”
“我想好了。”文清打了个立正,微微扬起下颚,站在王云羽面前。
“很好,”王云羽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在文清面前悬了几秒钟,即刻用 打火机烧掉:“记住这个人没有?杀了他,别问为什么。你要尽快做好,燕斋全长官要你做的事不能再耽搁,事成后立刻回来,其间言则鸩会配合你的一切行动,你们丢弃的车子已经加好了油,你们即刻出发。”
王云羽说完转身上了车,消失在夜幕之中。空旷的的树林旁,又只剩下言则鸩和文清两个人。他笑盈盈的伸出手:“合作愉快。”
“不愉快。”文清冷冷的抛下一句话,将军衔装进自己衣袋,木盒子随手扔在马路的一旁,往刚才停车的方向走去。
“你要相信,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不愿去试探你,但我也是身不由己。我说过,我们是两个绝症患者,除了相互支撑着一条路走到死,没有别的选择。”他喋喋不休的解释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多,但每当他面对文清的时候,似乎都充满耐心。
文清忽然立住,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资格获得我的信任?”
他愣住,一句话也说不出,默默的望着文清愈走愈远:“我可以为你去死。”他悄声嘟囔了一句。
车子缓缓驶进了市区,文清微微撩起窗帘向灯红酒绿的北安夜景张望着。
“你知道为什么要我去刺杀照片上的那个人吗?”文清望着后视镜中,自己愈发消瘦的脸庞,有点儿心疼自己。从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她还是个珠圆玉润的大小姐。而今世道变了,身份变了,模样也变了。
“不知道,我没有见到照片,”他微微一笑:“或许是你独挡一面的时候到了,从前你是我的秘书,现在我成了你的司机,人生大起大落来的真是突然。”
文清从后视镜中悄然望着他的眼睛,不以为然的笑出声:“你的眼睛很清澈,所以,你装傻的时候总是特别的像。”
言则鸩唇角微微挑起一道优美的弧度,他停住车子,替文清拉开车门:“到了。”
文清抬眼望去,眼前的樱花舞厅是一座三层欧式建筑,霓虹灯闪耀得像通往梦幻国度的彩虹桥。他拉住文清的手,悄然将一个小包塞到文清手中。他倚在车门上,悠然点燃一支香烟,长长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趁烟圈还棉绕在空中,他将还未吸完的半支烟扔进了烟圈的圆心,烟头落在地上,被踏得扁平。
他伸过臂弯,文清一手挎住,跟着他走进了樱花舞厅。
“电闸在楼梯间右侧,把手包留在电闸旁,然后汇合撤离。”他轻轻伏在文清的耳边,悄声说道。
文清一惊,登时明白,他在手包中装得是*,他要用*引发大火,营造成电路起火的假象。她回望舞池中还在翩翩起舞的红男绿女,每一个人都带着欢愉的笑意,全然不知,自己正站在死神的身旁。
“不。”她轻轻说了一个决绝的字眼,目光扫过舞池:“代价太大了。”
言则鸩在她手上捏了一下:“这是唯一的机会,你必须在他的复仇计划实施之前把他干掉,否则你斗不过她。还记得刺杀刘昭兮那天,你顺手干掉的日本军官吗?就是他的儿子,你杀了他的儿子,他绝不会放过你。”
文清微微一笑,不以为意的说道:“早料到了。如果杀一个日本人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尽管让他来杀我好了。”
“你疯了?”言则鸩低声的斥责引起了身边人的注意,纷纷向他投来狐疑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