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秦久死了?
葛志,这个总是在家门口喊他名字出去玩的人,现在全身湿透,周身散发出冰凉的气息,冲进来,
红着眼睛,跪在地上,哭得一脸模糊:“对不起,都是我,”葛志响亮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都是我要冬泳,都是我逞能,小久为了救我,为了……他…他…走了。”
走了?她还在这里,他能走去哪?他敢走去哪!
“同学,你先别哭,”沈青感觉浑身冷透了,仿佛身上的血肉没有一寸是自己的,僵化在哭泣的空气里。
眼前的事物在一点一点地褪色,全部化为了灰白的灰烬,只剩一个小小的芒点,芒点稍稍变大,似乎有一道挺拔的身影在里面晃动,后来幅度越来越大,身影奋力地挣扎,大概是想挣脱出来,却始终隔着一片芒刺,里面的人走不出,外面的人看不清。
那个芒点怎么进去?他貌似在那里被困住了,她想去找他,带他出来。她蹲下来,轻声说,“你带我去找他,好不好?”
男子的身体直打哆嗦,哽咽着,不敢抬起头回应。
后面,沈母晕了过去。
非黑即白的葬礼上,人们总是叹息着来,又叹息着走。
沈青机械地被身旁的人指示,她完全没有意识自己做过什么,见过什么,听过什么。
三天后,火葬场。
他穿戴整齐,安静地躺在一个银白色的铁箱里。如若不是缺了些血色,她一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耳边似乎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很快便被脑里的嘤嘤声盖住。她专注而平静地凝视着他,这好像是第一次吧,她能够放下所有心结,光明正大,遵从内心地看着他。却也是最后一次。
原来,心结不需要费尽心思地解开,只需要松开,放下。可惜对于这样的认知,总是用失去来交换。
已经三天了,沈青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和行尸走肉般。他打断在不停叫唤沈青的尸检员,怜惜地望了铁盒里面最后一眼,顿了顿,扶着沈青单薄的肩膀往后退一步,哑声道:“烧吧。”
烧吧,烧谁?
“青青,照顾好自己,”秦久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暖,虽然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我会的,”沈青喃喃低语,“还有,对不起,我喜欢过你,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
“我知道,”青青想什么,他心里都和明镜儿似的,只是她脸皮薄,又好强,他不忍心说破,只能装傻,他想伸出手摸摸她柔软的发丝,这是他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举动,可是……手穿过了她的头发,他苦笑:“再见,青青。”
“再见。”
袁启杰欣慰她终于有声音,却没听清,问她:“沈妹子,你说什么?“
额,难道他刚刚出现幻听了?
袁启杰刚送沈青到家时,接到了程游的电话,这几天他打过好几次,但都被他敷衍而过。这一次他准备再敷衍,却没想到他说:“非常感谢您这几天帮沈青家料理秦久的后事,我知道,您可能认为我
现在不适合出现在沈青身边,”袁启杰还记得上次在医院见到他的场景,电话里的男人是那么淡漠和
高傲,而此刻,他谦卑地说:“袁医生,我拜托您,请让我见沈青一面,好吗?”
其实袁启杰清楚,这个男人既然能够轻易让院长低头哈腰,也肯定能够有本事找到沈青的家。正如电话里所言,是真的感谢他罢,所以才会尊重自己,要征求自己的同意才来见沈青。
袁启杰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他知道沈青和程游关系匪浅,他实在没有什么正当理由阻拦他见沈青,只不过私心以为在秦久的葬礼上,程游绝对不可以出现。
但此时,袁启杰望着蜷缩在沙发上,宛如一尊雕塑的沈青,轻叹,对着手机终于松口:“她在家,你来吧。”
程游来了,带着一身倦色。
他疼惜地看着毫无生气的沈青,本来膨胀了一肚子的千言万语,却霎时间消灭殆尽。
他伸出手,想轻抚她的发丝,抬起来的手在快要接近的时,却立刻被沈青偏头躲开。他掩下一丝黯然,她终于有动静了,虽然是为了抗拒他。但至少说明,她没有完全让自己陷入比曾经更灰暗的阴霾中。
此时的喉咙里似一块干漠:“对不起,沈青,我来晚了。”
她没有理他,眼皮遮住原来睁着的没有亮度的双眸。
程游知道她现在需要安静,就和以前某些时候一样,但很抱歉,唯独这一次,他不再给她想要的安静和理解。他怕再度失去,很怕,非常怕。
过了一会儿,程游提上买来的食材,走去厨房,翻完冰箱和橱柜,果然,厨房里除了变质的食物,便冷冷清清,甚至蒙了点灰尘。
他故意制造出响动,花了一个小时打扫和下厨,才端上一碗三鲜面回到沈青身边。程游吹荡碗面的热烟,像哄着一个小孩:“我以前不会煮东西,但最近刚巧学会了煮面,沈青,快帮我尝尝,尝完
了,如果觉得还不错,就像写我的乐评一样,再写一篇美食评论好不好?”
“咦,没想到我煮得还不错,”他又端来自己的那一碗,大声地吧唧面条,“看来以后我的音乐卖 不出去,就转行开一家面馆吧,嗯……你负责收账,你学经济的,还考了会计证,肯定不会收错 钱……嗯……我放心……”
“程游,”似乎眼皮与瞳孔之间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激烈的斗争,沈青的眼眸缓慢睁开。
同时,左眼角溢出一滴晶莹,迅速划过鼻梁,又掉入右眼框,她仿佛用尽气力,暗哑地发出声音:“就到这里吧。”
他的身体停滞了一秒,两秒……到第七秒,嘴里恢复嚼动,并慢条斯理地吃着剩下的一点面条,最
后的汤也喝干后,才从桌上又端起沈青的那一碗面,轻声轻语说:“乖,吃完这一碗面再说。”
那碗面横亘在两人之间,良久,沈青似要起来,却只轻轻动弹了手肘。
程游不禁轻笑,把面放好,伸出手臂,一只手托住沈青的脑袋,一只手抚在她细软的腰间,将沈青从沙发上扶起,无奈地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吗?你也是这样,一个姿势保持久了,就全身僵麻,动也动不了,又紧着那张薄薄的脸皮不说,总得靠我自己解读,幸好我眼力见还不错,”他又抽了一个抱枕放在她后背垫着,端上面条,用筷子先自己尝了一口,幸好,袁启杰把他家的暖炉带了来,放在桌子底下,隔着一块木板还暖着面条,不然这大冬天的,煮什么都非得马上冷了。
他用筷子卷了三根面条,凑到沈青嘴边:“来,我们小口吃。”
“我自己来,”沈青恢复了点知觉,缓缓伸出手要接住碗。
自己吃好吃得快,然后就赶他走吗?他抿唇,用筷子轻敲刚抬高一点的手:“不行,我来喂,不然
我就不走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无赖过,但既然注定要走,何不让时间慢些走。
听到程游这般说,她果然不再抵抗,顺从地吃着他夹来到嘴边的面条。
味道的确不错,她最爱的香菜放了一大堆。三鲜面已然变成香菜面。
可是,程游,对不起。她的心现在是支离破碎的。事实也证明,她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也貌似 本来就没有爱的能力。
爱,真的是一种天赋。所以没有天赋,再努力也没用吧。
程游喂得缓慢而认真,沈青的嘴角偶尔不小心沾了点汤汁,他便立马用纸巾轻柔地擦掉。可他越是
这样,对于沈青来说,就越是一种折磨,比身体保持一个姿势久了,像被千万只小虫啃咬,而你只能
僵麻无力,眼睁睁仍由自己被一点一点吞噬的那种感觉,更加折磨。因为,前者磨心,而后者只是磨身。
他帮她擦去掉在衣服上的最后一小根面条,沉默地把两人的空碗带去厨房清洗。
这一次,程游却再也不敢制造大点声的响动。这样,她可不可以当作自己不存在,然后留他继续在她身边?
两个碗而已,会洗那么久吗?不可以,多一秒都不可以。沈青关掉水龙头,声音冰冷到了极点:“程游,我们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吧,而不是分手吧,是因为他们两个的开始并不成熟。
秦久的死,其实是一个契机,让她得以跳脱出所有人,所有事,安安静静地与自己相处。她抱着秦久的遗像,第一天守夜的那个晚上,不是回忆秦久与她的过往,而是看见程游突然出现在她背后的那天。
那天,她并不理智,因为只要面对母亲,沈青就从来没有理智过。她当时刚巧是一只被拔掉刺的刺猬,脆弱无助,急忙想要一件盔甲保护自己。而程游,总是在她这个时候恰到好处的出现,让她几度误以为,她原来还有为一个人心动的能力,以及为一个人卸下面具的勇气。
错了,她已经错了一次,失去秦久。她不想再错一次,失去他。
如果不想失去一个人,就不要拥有一个人。为了避免结束,她必须阻止开始。
可怜的程游,自尊一定被她磨尽了。他是一个多么高傲的人,满腹才华,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比她更好的人在等待他。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在他们相遇之前就毁掉他。
所以,她只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让眼睛越发冰冷,让双腿停在原地,让所有的弧度,保持无望的姿态。
沈青在程游转过身后,才敢把眼睛对焦,然而,他很快消失。
如自己所愿,不是吗?
胃有什么好难受的呢?还是……心在难受?
程游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被绑了沉重的铅块,他抑制住自己拼命想转身的冲动,终于远离她。如她所愿。
程游疲惫地躺倒在飞机座上,口袋里的手机已经振动了无数次,他机械地接起,陈雅兰的音调出现了鲜少地焦急和颤动,不知这个电话打了多久,直到空姐过来提醒,他才麻木地挂断。
沈青,刚不久,他也,他又,失去了一个最重要的亲人。
不急,沈青,我们慢慢来。他曾经也是这样,失去最重要的人,便选择封闭在自己的躯壳里,抗拒外界的一切。
现在他又需要重新经历一次,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每一个人从诞生的那一刻,就从一无所有开始被得到,再被失去,再自愿得到,再被失去……
这几乎是潜意识替他们作出的选择,但潜意识再强大,在时间面前,也不过是蚂蚁与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