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青回来之前,齐秋就已经收到她托付沈青在东京帮她买的护肤品。
沈青回到杂志社上班,最热情欢迎她的便是齐秋,跑了满嘴的溢美之词和艳羡之词。
盛情难却,于是午餐也由齐秋请了。
与其说女人之间共进餐食,不如说是在共享八卦。
“哎,你不是和李爽交好吗?”齐秋剥着虾皮,手法极熟练,“你知道什么点内幕没有?”
沈青一僵,背部发麻,坐在凳子上,却像是躺在一座棺材木里,外头的活人正用钉锤使尽浑力给她钉棺。一锤一锤地,震耳欲聋,心脏快要跳出来。
李爽!她忘了,竟然忘记程游是有未婚妻的。那她现在算什么?第三者?
“什么……内幕?”
“算了,你人在东京,”齐秋的碗碟里很快堆积一座小山般高的虾皮,专注地吃着,又剥着,没有察觉沈青的异常,继续说道,“她和程游确定婚期了,说是年末。”
沈青握着筷子的手指关节越发地白,而放在腿上的手死死揪住了裙布,指尖与指尖隔着一块薄薄的裙布相互掯刺。
齐秋又接着说:“就是在你去东京的第二天吧,本来当时想问你来着,说着说着购物就给忘了,看
李爽对你那热乎劲,还以为你会知道点什么呢,哎,你到时候会去参加豪门的婚礼吗?”
对面没有一点动静,齐秋抬眸,被沈青苍白的面色吓了一跳,沈青本就白,此时额上还密布了一层细汗,白得泛虚。
她担心地问沈青:“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沈青摇头,说没事,然后夹起一筷子菜,埋头扒饭。
齐秋咂咂嘴,不再言语。
回到杂志社时,沈青依然虚态不已,但至少神情稍微有了些回暖。齐秋又问候了一道沈青,沈青只重复“没事”。齐秋便出外景去了。
一整个下午,办公室的键盘声依然响动不歇,电话声也时不时如警铃乍起。隔板与隔板之间,谁又碰到难题和奇葩的新闻时高声呼叫,引起更多谁的共鸣……
在这些常态中,沈青出奇快地补完了两篇财经新闻稿。
看钟,还剩半个圆圈,时针才指向6。
她的手指在鼠标上匍匐着,几次翘起食指,想要点击搜索器的图标,却终究忍住没点下去。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有同事和她笑着打招呼离去,她的皮囊也下意识地回笑打招呼。
沈青走去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脸色,最后一点苍白,或是因洗手间里的灯光的惨淡。她强笑,却怎么也笑不好看。
出了杂志社,沈青站在这条以前不怎么观察的街道上,看见对面咖啡馆的橱窗里,那一张俊朗的脸容在朝她的方向微微笑着,即使路上有来往不息的人潮与车流,他们两相对视的视线却不曾失过焦,仿佛锁定了即是永恒。
不过,只有一瞬间才能算作永恒。
沈青抬手向着橱窗里正要起身的程游摇了摇,然后指向自己,两根手指爬动,最后指向他。她想表达,等着,她走过去。
穿过一条马路。人与人之间不过一条马路的距离,再不济,就多几条马路。反正马路都一样,有行人、车子,还有斑马线和红绿灯。然而在心眼更细致的人看来,马路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
马路是有心情的,它们每天总有不一样的心情。
沈青走到他身边,坐下,咧着嘴,想自己先说点什么,于是说:“就在这,你才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叫外卖吗?”
原来他会一直坐在这里,等她下班。
“嗯,所以有几次我很怕你走了,而我还在这坐着,以为你还在,”他给她点的红茶恰时被服务员端上来,手贴在杯的外壁估摸下温度,他推过去给她,“叫外卖既是担心你饿着肚子,也是要确认你在不在。”
“如果我早走了呢?”沈青不敢再看他深邃的眼眸,只盯着看这茶。红茶黑得不见底,中间有一个小水窝,外面一圈圈旋荡着,她觉得心下如这漩涡一般,反复纠转。
“没关系,我找得到你。”
沈青笑了笑。
“工作累吗?”
“不累,”沈青不想再看那漩涡,便猛喝一大口,“肯定不比你累。”
“想吃什么?”
“随便,”沈青喝完一杯红茶,趁着茶温正热。
她想了想,又说:“我们打包去你工作室吃吧。”
她这次没有从隔壁打通的另外一道门进去,程游打开了原来那道门。
这道门被打开时,狠狠晃动着,似是许久未被触动,所以在终于被打开那一下,铁皮酣畅地震吼了一下。
沈青讶异地看着里面的陈设。
她惯坐的小圆沙发还在原来的位置。
她的猫形抱枕居然也在,乖乖地躺在沙发上。
她曾经随手买的几种花还插在那个透明的花瓶里,似乎从来没有凋零过,但仔细看,又会发现其实只是品种一样而已。
至于乐器,她只瞧见原来那把木吉他。其它勉强算有点改变的,只是印象中临时被改造成的办公桌的区域被规整了些。
程游端来一杯青柠水,沈青下意识接过,杯子凉凉的触感惊动了她:“我以为……。”
沈青失语,为刚刚的自己羞愧不已。她提出来工作室,不过是因为上次就是在这里也采访过李爽,所以脑袋一热地想过来,以为会在这里碰见什么。
可这里,所有熟悉的一切都像是在讥笑她,她是多么愚蠢而幼稚。
她应该相信他,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直接问他,或者都不用问,就知道。
为什么现在就别有用心,偏走那些弯弯绕绕的曲路呢?
因为沈青自卑。是的,她自卑。
“程游,我错了,”她环住他精瘦的腰,把脸埋进温热的胸膛。
“有什么想知道的吗?”他回抱住她,大拇指磨挲着她的肩胛。
“你和李爽的订婚消息是不是一种商业契约?”
“傻瓜,我明明已经暗示过你了。”
是啊,采访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暗示过自己了。她问他:“程氏和李氏有合作意向吗?”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他回答:“是。”
程游顺势低头吻了吻她的发:“是我不好,在东京的时候应该告诉你的,但当时我怕你多想,你放心,我会尽快解决,不会让你受委屈。”
当一个男人在向心爱的女人表白自己的心迹时,怎敢多提任何第三方异性呢?
他特地在宣布这一契约消息之前,把她引去东京,不过就是为了避免他告白之前有任何一点令她胡思乱想的可能性发生。
他深知怀里的她,爱乱想。一旦乱想,就容易走岔路,随之而来的就是拴上阀门,把他和两年前一样往外推。
已经因为她心里的已故少年,蹉跎了两年之久。再多一秒,都是奢侈。
两年时间里,他把哥哥的烂摊子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就是为了重新回来的那一天,能够专心将迷失的她从当年的迷宫里领出来。
“你呢,要对自己有信心,”沈青松开手,抓住他腰侧的衣角,抬头笑望着他:“也要对我再多一点点信心。”
“我不是没有信心,”程游微笑辩解道,“沈青,你不能衡量一个爱你的人的信心,在你这里,我的自信总是要打一个折扣的。”
在爱情里是衡量不出一个人的信心的,如果硬要判量出一个定论,那真是最不公平的审判。
沈青的脑袋低得不行,以额抵住他坚实的胸膛,半晌才气嗡嗡道:“知道了。”
似有一池蜜糖化开了的糖水,失足陷进里面,不是自己游不上岸,也不是旁人救不上岸,而是失足的人自愿仍由身体在里面得不到呼吸,直至溺死。
连续几日,沈青的状态都像被泡在糖水里,粘稠发腻得让旁的人经过了都要掩住鼻子。最夸张的莫过于与她同一个屋檐下的陈雅丽。
“你能不一个人呆呆地傻笑了吗?怪吓人的,”陈雅丽按住暂停键,怨怼地推搡旁坐发笑着的沈青。
屏幕里明明在播放一部惊悚的恐怖片,本来看到*部分时,想抓住沈青的手,以为两人会和平时一样尖叫共振,也以为互相抓住时两人的手会惊恐地互掐以慰藉对方她们在现实,却没想旁边这个人在呆笑。
在看恐怖片时,如果身边有一张瓷白的脸在屏幕暗暗的光照下发笑,绝对是比恐怖片还要恐怖的事。
沈青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她手夹薯片,喂到陈雅丽的臭脸跟前,又是一阵讨好。
“唉,”陈雅丽叹道。
沈青以前是很少笑的,总是陈雅丽使劲儿浑身解数,沈青才会舍得露出几颗白白的小牙齿出来。
陈雅丽牙酸道:“友情在爱情面前是多么不堪一击。”
“你忘了吗?你和袁大哥刚恋爱那会儿可是没少把我一个人丢家里,”沈青抗议道,她可不愿背上“重色轻友”的罪名,“亏我还拒绝了今晚的约会。”
“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陈雅丽大口嚼着薯片,吧吃吧吃地,接着又心有戚戚焉地控诉道:“袁医生总是那么忙,以前觉得医生是一个多么有光辉的职业,直到当了医生的家属才知道,原来医生的光辉这么重。”
陈雅丽放下吃空的薯片袋,突然认真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幸福,但作为朋友我还是要和你说,程游这个人深不可测,功力不浅,我是见识过的,你呢,你是外冷内热的,别人可能以为你冷情薄意,
但我知道你里面是热得稀里糊涂的,你不要到时候想退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远来不及了,唉,我 是吃过爱的苦的。”
许是又想起曾经从小爱到大的恋人,陈雅丽鲜少这么伤春悲秋,难得的有深度。沈青默然,受教点头,拍拍她的肩,又给她拆了一包薯片。
有了陈雅丽的提醒,也或许是女人天生就有某种在爱情里自我防护的潜在认知,沈青开始有意识地掐断脑袋里无休止地蹦出程游的画面。
扯开别的,毕竟这样傻乎乎的状态会影响到工作。
沈青渐渐尽量少回复程游的短信与电话,她没有什么恋爱经历,但也看过一些如胶似漆的男女,通常等胶干了的那一天,皮肤被撕扯时的痛的例子。
尽管是爱她如程游,她也如此警惕着。
沈青忽然问自己,如果当初她和秦久在一起了,她也会这般警惕不安吗?
她来不及往深处想,这时,程游发来短信:最近是不是累了?注意休息,按时吃饭。因为突发状况,今晚我就要去美国出差,归期不详。勿送,求念。
沈青没有立即回复短信。
感觉有什么落空,一直在无底的黑洞里落。
无疑,程游无可挑剔。
他体贴,按照他如今的地位与成就,一定是比沈青这小小的职员累上无数倍的,但他的问候与关心比三餐还要准时,且无论多忙,只要沈青有空,他就好似一个闲人般来到她身边。
他也深情,两年了,虽然不长,但这段时间,沈青与他是毫无联系的空窗期。
最重要的是,他总能知道她要什么。
这就是问题所在,谈恋爱就像两个国家在进行一场拉锯战,如果一国把另一国看透了,那么这场拉锯战不久就会结束,因为势不均力不敌,怎么长久交锋?
所以,她肯定地回答自己,不会对秦久警惕不安,因为在她与秦久之间,她才是强盛的那一国。
那,秦久也会如她这样提心吊胆吗?
这个,她回答不了自己。不是不知道答案,是不敢给自己答案。
她怕自己又跌入那沉沉的悲伤与怜悯中。
她怕程游被她再次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