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去的第三个立春,万物又开始复苏。
破冰,河流涨潮;鸣空,飞鸟抖擞;新绿,野草又生……似乎一切苏醒都是有迹可循的。
惟独死亡,无踪可寻。
哦,立春,堵车,人们也苏醒了。
这可是她第一天正式去杂志社报道,拜托拜托,千万不要迟到。
沈青默哀,早知道就去挤地铁了。
她按价表找钱给出租车司机,脱掉高跟鞋,深呼吸,打开车门,在冰凉的高架桥上飞奔。
微风在耳边轻呼,还夹杂着一些嗤笑和叫喊:
“小姐,要不要这么生猛?”
“你管呢?小姑娘投胎事大。”
“唉,年轻就是好。”
“要是再往后倒退十年,换我我也跑,可谁能跑得过物价呢?”
……
一辆黑色商务轿车里,副驾驶上的sammy转过头,对后座正在看报纸的人说:“程总,刚刚有个人在 跑,好像是……是沈小姐。”
报纸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然后放下来,程游扫了一眼透明的车前窗,只有一辆一辆的车子紧挨在一起,没有……没有他想看到的那个人。
他轻“嗯”一声,继续看报纸。
sammy用食指擦了一下鼻子,应该不会看错的,虽然那个女孩的穿衣风格变了,但是模样还是没变
啊,小小巧巧,清清秀秀的。
她和boss怎么就突然没再联系呢?有联系多好啊,boss就还会和以前一样对他笑,让他准时下班,
呃,不像现在,不分昼夜,让全公司的人陪着他自虐。
资本主义家世界的构造,不是压榨无产的精力,就是压榨自己的血肉。
阿弥陀佛,只迟到了三分钟。而规定上迟到不超过五分钟,所以她还在安全区域内。
杂志社她以前来过一次,所以很快找到许云慧的办公室。
“许姐,谢谢你没有和我计较,”沈青和许云慧对接入职手续后,满含感激地说道,“也谢谢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
两年前,她没有履行和许云慧的约定,而是把自己关在学校里,浑浑噩噩地读到毕业。她在网上盲投简历,竟没想会接到杂志社的面试通知。面试后,许云慧问她:“现在相信自己了吗?”她从容且
果断:“相信。”许云慧拍拍她的肩,从她身边走过。
当晚,她接到杂志社的录取通知。
“真想谢谢我,就好好为我工作,”许云慧笑道,“但你要记住,机会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找的。”
许云慧是有私心的,她一开始确实是认可沈青是个有点能力的年轻人,她听说了一点关于沈青的故事,当年沈青拒绝她的邀请,她除了同情之外是失望,但如今见到她,她却从沈青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像:一个踉跄爬行的矛盾体,倔强而脆弱,果敢而怯懦。许云慧愿意去相信一个明明自知陷在沼泽里,却仍旧说相信自己的人。因为那也是曾经的自己。
“是,”沈青颔首,“我现在就去工作。”
带她熟悉业务的,是同事齐秋,一个微胖界的美女,笑起来时,脸颊上的苹果肌饱满透亮,亲切感十足。她的办公位正好和沈青相邻。
“我们这一期的财经版面是要在最新的福布斯排行榜里,找出一个最能让女性荷尔蒙飙升的青年才俊,”齐秋冲她俏皮地眨眼,“当然,最重要的是未婚。”
“为什么,我们不是财经访谈吗?”沈青疑惑,“难道不应该找在经济上最具权威的领袖型人物?”
“这你就初出茅庐了吧,现在杂志卖什么?”
“卖……钱?”
幸好齐秋没有正在喝咖啡,不然铁定喷出来。她翻个白眼,耐心地为沈青讲解,“现在不管什么杂志,首先卖的是封面,特别是我们这种在消费者眼里本应该最枯燥,最高大上的财经杂志。”
沈青似懂非懂,齐秋继续苦口婆心:“这样说吧,我们既要接地气,又要保持以往的逼格,那么,就只能找福布斯上的单身黄金汉,懂了吗?”
“嗯,懂了。”
其实这个原理,沈青是懂的,毕竟这么……这么肤浅,就是不太认同。或许是她读书读得太死板了,思维还保持在本着严肃和专业的框架里。
齐秋一脸欣慰,如释重负,接着丢了一份名单给沈青,说:“许总给了我们两个人选,你选吧,你是新人,我礼让一下,意思意思。”
沈青翻开,第一张简历,嗯,长得虽然过于“一帆风顺”了一点,但是履历很有逼格,全是海外的金光。
翻开第二张,沈青瞳孔放大,照片上,他看似是在一个演讲台上,嘴角轻扬,自信而饱满地进行一场演说。他最终还是成为了一名成功的商人,放弃了曾经的音乐梦想吗?
她依稀记得,他说过:“这只是暂时的。”
她心下划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酸涩,也有点怅然。她本想快速翻过这一页,但齐秋已经一锤定音:“就是他了。”
什么?不可以!沈青心虚道,“你不是要我选吗?”
“你的眼睛应该不近视吧?”说着,齐秋凑近沈青的脸,“挺有味道的一双眼睛,审美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他有未婚妻!”
“对,未~婚!妻。只要不是法定,就还有巨大的性幻想空间。”
“可是他的履历太简陋了,”沈青咯噔了一下,补充道:“呃,相较来说。”
“看来你还是不懂我刚才说的那些市场规则,”齐秋摇摇头,“慢慢跟着学吧。”
沈青泄气,思绪乱飞,耳边匆忙划过齐秋的嘱咐,实际只听清了最后一句:“你是采访记者,我是摄影师,祝我们第一次合作成功,哦不,但求顺利就好。”
第一天上班,状态就不佳。下班后,沈青先一步来到和陈雅丽约好的餐厅。
她先点了一杯黑咖啡,热热的苦涩淌过肠道,才感觉又活了过来。陈雅丽发来短信,叫沈青先点
餐,她有事耽搁了,要晚个半小时。
陈雅丽踩着最后一道菜上来时,一屁股跺在椅子上,猛灌一口水,说:“你猜我姐告诉我什么?”
“什么?”沈青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陈雅丽,示意她擦干嘴角。她永远都是这样,连喝水都这么粗线条。
“她说程游要订婚了!”陈雅丽没有察觉对面的人僵滞,边吃边说:“未婚妻叫什么,叫……哦……叫李霜什么的好像。”
“李爽。”
“对!”陈雅丽问:“原来你知道了?你认识?”
“现在知道了,”沈青点头,呐呐道:“认识。”
“好吧,”陈雅丽又说了些她求职时遇到的奇葩怪事,但是沈青一个字也塞不进心里,只能应答一些万能金词:“是吗?……哦,这样……那倒是……我也觉得……好吧……”
褪掉白昼的铅尘后,夜晚躺在在床上本该是一天中最轻松享受的时光,可沈青碾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在想,时隔两年,如果再一次见到他,她应该如何问好?又该如何保持良好的职业素质,面对陌生又熟悉的他呢?
两年前,她决绝得那么果断匆忙,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刻薄无情的人了吧。
对秦久如此,对他亦是。
可是,她那时真的没有气力再去爱一个人。秦久突如其来的死亡,给她带来的打击太沉重,仿佛心脏处被剜走了一块。她对自己产生怀疑,怎么能够有能力再去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并对一份感情负责任呢?
何况,程游那么好,好到她不敢爱他。
现在,李爽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终于得偿所愿,不用牺牲自己的爱情去家族联姻,而是得她所爱。不久,就会忠于所爱了吧。
他呢?是否也是得所爱?
想到这,沈青把头缩进被子里,许久没有动弹……
负责外联的同事一大早就冲到沈青面前,欣喜若狂地告诉她:“小青!程氏答应给我们二十分钟,今天下午五点,急是急了点,但能约到这么大的咖位已经出乎我们意料了,你赶快准备好采访稿哦!”
一锤重磅猝不及防砸到她身上,真是实打实的痛啊!她怎么可能准备得好!
她咬着笔杆子,午餐也不去吃了,死守在办公桌前奋笔疾稿。
她能问他什么呢?翻开他的履历表,全是国内与国外的财富、业绩排行榜的刷新纪录。满满的资本腐朽气味。
上一次觉得他变了,是时隔两个月。而这一次,竟悄悄两年未相见。
“嘿!”齐秋猛地从背后拍她的肩膀,把她拉回神,“还有时间发呆,不错,看来你对自己很有信心,准备一下,再二十分钟我们就出发。”
站在高耸的写字楼前,沈青的脑子还是一片浆糊。
齐秋忽然叫她等一下,接起电话:“……搞什么,我们都到他们公司门口了……什么意思……行吧……但是车费要帮我们报销哦!”
“走吧,我们的青年才俊转移根据地了,”齐秋说。
“转移哪里?”
“x路x巷x号,”齐秋怨声道,“可是这要怎么找啊?j城的巷子最绕了,路我是知道,但那巷子怎么找?”
“我知道,走吧。”
他的工作室,两年里,即使有可能要经过附近,她也从来都是刻意避开。
此时,却是要刻意……见他。
sammy还是一脸憨笑,从另一道门将她们请了进来。
之所以不是原来的门,是因为空间格局变了,应是打通了隔壁的房子,比原来大了数倍,这个倍数 不好估计,因为多了一堵墙,分成里外。
沈青她们就在隔壁的房子,也就是外室。
不久,他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嘴沿处多了点青青的胡渣,给原来英朗的脸添上几许成熟。他深邃的双眸,透不出任何情绪,比以前更加沉静。
她以为他会西装革履,穿着考究,却没成想是一身休闲装,浅灰的针织衫搭配深灰的牛仔裤,居然踩着一双拖鞋!
他语气很淡:“不好意思,让您们多走了些路。”
“呵呵,”齐秋两眼放光,毫不掩饰自己的颜控属性,“是我们叨扰程总了,承蒙您肯屈尊接受我们的访谈,我叫齐秋,举案齐眉,秋水盈盈,她叫沈青,沈是三点水……”
“我知道,”程游打断道,顿了两秒,又说,“我有你们杂志社的报备。”
“哦哦,这样啊,呵呵,”齐秋晕乎乎地说。
沈青只觉得自己脸上布满黑线。自从他出来,她便再也没动过,端正地坐在硬硬的梨花木椅上。
咦?他什么时候喜欢风格这么老……呃……古典的摆设了?墙上居然还有水墨字画?她以前和袁伯 伯学习过一些毛笔书法,她认识那两个落笔处的柳体字:程游。所以这是他画的?以前怎么从来没见
他在这方面显山露水?
“沈青,沈青?”齐秋对着面色平淡的程游尴尬一笑,用手肘戳身旁居然在走神的人,加大音量,“沈青!”
“啊?”沈青回过神,丰富的经验使她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又游神了。
一边懊恼自己的不专业,一边安慰自己,没关系,他知道的。
她撞到他沉沉地视线,听到他说:“沈小姐,采访开始吧。”
既见之,则安之。
她拿出准备好的笔记本,以及一支录音笔。
“据知,您目前不仅在国内互联网金融领域取得了行业内一致惊叹的成绩,在国际上的成绩也相当不菲,请问您自己对此满意吗?有没有达到您自己的目标?”
“满意,没有。”
“现在有传言说,您有意要扶植传统制造业,程氏最近的投资动向也确实在往这一方面靠近,请问您是否的确有这方面的意向?”
“请等公司方面的正式通知。”
很好,惜字如金,耍官腔。沈青保持职业微笑,接着问:“程氏今年对外的财务数据与去年相比……”
“咳咳,程总,不好意思,”齐秋忍无可忍,放下照相机,打断沈青接下来的访问,“您现在位置的光线不好,毕竟我们杂志要对您最后呈现出来的封面形象负责,我可以和沈青商量一会儿吗?”这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好,”程游面色无波,话锋一转,“但是时间要算在二十分钟里。”
齐秋把沈青拉去墙角,咬牙切齿地要她换问题。
换什么问题?沈青用迷惑的眼神问她。
“换八卦,有深度的八卦。”
为了更加专业性地圆谎,齐秋不仅调换了沈青的位置和程游的位置,还要求把灯关了,说是自然光的成片效果最好。但这确实恰到好处,程游迎光,沈青背光。她可以清晰地看他,而以他的角度,沈青是一团黑影。
如此一来,她自在许多。只是,有深度的八卦?好吧,她硬着头皮试一试。
“……请问您为什么要做一个商人?”
“因为适合。”
嗯,他现在确实是一个优秀而成功的商人。
“请问……请问程氏和李氏有合作意向吗?”
“有。”
那他和李爽是因爱而订婚还是因商业合作?或者都有?
“请问您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婚姻生活有所期待吗?”
“对婚姻有期待。”
所以,他们是因爱而婚。那她会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
……
“请问您大学为什么要选择音乐专业?”既然选择了,为什么不坚持?
“对不起,时间到了。”
沈青一夜无眠。
一夜的时间,稿子一蹴而就。
虽然程游惜字如金,但她可以多方位解读,篇幅问题对她来说不是问题。
封面效应果然是市场的现行,有程游的这一期的杂志销量创历史新高。
她写的访谈文章也广为接受,其中对程游的评说与解读,既包含符合其商人身份的经济角度,也紧紧 贴合了女性角度。
所以,他和她,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两条平行线多好,永远不会牵扯。而两条相交的直线,只相交一个点,便渐行渐远,无穷远。他和她就是两条相交的直线。
沈青松一口气,又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