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冬天,是沈青过得最惶惶的一次。
昨晚上的静谧无声,是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雪。
饶是最后一场雪,也是极度严寒刺骨的。
连十七都比以往提早了两个小时回房休息。平常他可都只休息四个小时。
沈青披了三件棉袄,把自己裹成大粽子。她轻车熟路地踩着楼梯上五楼。
鹅雪飘了走廊一地,沈青像电影里的慢动作般踩在上面,为了尽量避免摩擦的声音,她只穿了一双毛线鞋,是托陈雅兰从陈雅丽那拿来的。
她要悄无声息地潜入,比雪还要寂静。
毕竟十次里面总被十七至少抓两次,不过十七不会告状,可能是因为沈青每次都能在被抓包之后,立即挤出两行清泪,所以十七只是面瘫地又把她拎回去。因此,面瘫归面瘫,十七的长脸还是挺可爱的。
终于潜入了程游的房间。
沈青没有走得很近,但也没有离得很远。
叶大夫说,虽然程游吃了安神助眠的药,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面还是会有三四个小时是清醒的,只是清醒了也没有,他没有任何可以动的余地。因为被子里面,整个身体也都被板子固定住了。
意识醒了,反而是一种折磨,脱离不了肉身的折磨。
程游的房间是地热供暖,沈青一进来,感觉周身的血液瞬间恢复流动。
尽管只是从四楼爬到五楼,可她竟走了将近二十分钟。
没办法,沈氏偷窥法则:要悄,就要慢。
站得困了,沈青看看表,不知不觉又看了他一个多小时,她不禁打了个哈欠,又轻车熟路地潜回去。
整幢院子的门都是木门。而程游的房门,打开无声,关闭的时候却总是会发出轻微的声音。然而声音因为过于轻微,只有格外注意的人才会发现。
要么是偷者,比如沈青;
要么是闲者,比如床上的人。
房间里的窗户是紧闭着的,即使门被打开,也还有一道屏风。
然,床被的管子幅度极小的晃动了会儿。
除夕夜。
杨谦和李爽赶来,拉了一车子美味的年货;
叶氏夫妇手艺精妙,剪了一大堆红火的窗花纸;
张氏夫妇厨艺精湛,做了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
沈青、小山,和十七则负责享受……
饭饱酒足,遥远的夜空里,偶有几簇烟火闪烁,转瞬即逝。
李爽在她耳边低声地道了声歉,沈青摇摇头,无声笑着。
虽然因为程游需要静养的关系,这里不能放烟火,不能满足小山想要放烟火的心愿,但是沈青叫杨谦买了花灯给小山。
杨谦教会小山玩后,便退居到沈青身边,邀功道:“我的眼光还不错吧?”
“勉强可以,”花灯的确很漂亮,有古典的水墨样式,还有可爱的卡同样式。
杨谦偏头望着沈青,笑着说:“冬天一过,春天就来了。”
“谢谢你,”沈青也看着他,“杨树荣。”
杨谦扶额,仰头笑了笑。
李爽跑去和小山点花灯,杨谦和沈青并肩走在院外的雪径上。
“把那些照片拿给她看吧,”沈青忽然说。
“什么?”杨谦怔了怔,才反应道:“哦,你是说那些照片?那不是我拍的,是阿游的哥哥拍的。”
“……”
杨谦见沈青没搭话,继续说:“阿游的哥哥喜欢摄影,唔,应该也是喜欢阿瑾的,那幢别墅是他哥哥
的,我懒得找房子,只要回中国,我就会寄住在那里。”
“你知道李瑾喜欢谁吗?”
“阿瑾有喜欢的人?”月光倾照在雪地里,雪又反照出杨谦的惊异。
生命的路径不是一个圆,虽说有曲折,可这是踩在上面时的感观。旁边人看也是曲折的,因为自己也是曲折的生命线。只能从远远的上面看,同时能望到起点和终点时,就会知道,生命线其实是一条直线。可总有好些人偏爱在这条直线上兜兜转转。于是,没有旁支路,也有了迂回线。
沈青没有回答杨谦的反问,而是停住脚步,说了句:“别走了,回去吧。”
“好。”
杨谦跟在沈青后面,借着点点白月光,把小的雪印踩得更大。
当晚,沈青在积攒下来的落叶里,又挑出一片半边心的。
她在上面写道:我今晚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想必你也知道。可你没有说,那么我也没有说。你为什么没有说呢?醒来就告诉我哦。
等到院子里的最后一点雪也消融了后,叶氏夫妇终于在一天早晨,用一棵草株,瞧着沈青的脑袋,告诉她:“别每天巴巴地往我这屋里窜了,时候到了。”
让他看见她的时候到了。
沈青的心猛地一跳,跳过现实的速度。
满打满算,只有半年,却好似已有半辈子。她就像一只没有肉身的鬼魂,每日在他身边晃一下,可他无法看见她。她也无法触摸他。
这远离城市的深山里,确实是适合滋养鬼魂这一类的存在的。
叶氏夫妇两人默契地暗瞥了眼沈青,又眼神对望,暗自好笑。
这小姑娘定是激动得游离身外了。平时可是想方设法拐着弯试探时间,他们也没辙,只能根据那些仪器里的身体数据估摸,给不出具体时间。
就算有具体时间了,也不是先告诉她,而是先报告给上级。
沈青的双手在裤腿处不停摩擦,刚擦完手心的细汗,就又冒出一层细汗。
叶氏夫妇的行动已经算是麻利的了。可沈青也看不十分清楚,因为关了灯,还把窗帘拉闭了。说是程游大半年没有接触白光,要给一个过渡期,不能一摘下绷带就接触强光。即使是平时换绷带也是在晚间开夜灯换的,那时候沈青被勒令不准进。
叶氏夫妇只留下脖子处的绷带,拆完了眼上的和额上的,便出去了。
只剩沈青,和躺在床上的程游。
程游还没有醒过来。谁也估不清楚他平时清醒的时间段,因为醒来和睡着没两样。
只有昏昏的一点光亮,沈青找了一张木凳坐在那,呆呆地望着他。
胡渣虽然早已彻底掩盖住了半脸轮廓,却恰勾勒出非厚非薄的唇形。紫白的唇瓣有一小块起皮,沈青真想把它拔掉。因为她背书的时候,经常摸自己的嘴唇,有起皮的就立时拔掉,根本忍不住手。尽管会痛。
如果她帮他拔掉,他会不会痛得睁开眼?
沈青还是忍住了,把视线投到高挺的鼻梁,又上移到紧闭的眼睛,左眼的眼角处有一道疤痕,浅浅的,正好是眼皮的褶皱处,睁开眼会是什么样?
头发倒是没怎么长长,可能是被布包着,又缺乏油水,除了燥了点、乱了点,还是如曾的。
不多会儿,门被打开,外头的一道亮光忽地从程游的脸上很快划过,沈青回过头,是李瑾和杨谦。
他们在这停留了半个时辰,和沈青有一搭没一搭了几句话,就又走了。
午餐和晚餐都像完成任务似地吃完了,程游还是没有睁开眼。
沈青麻乱了一整个白天的心,跟着黑夜渐渐沉寂下来。
张婶来叫了沈青好几次,劝她该回房歇息了。
沈青言辞拒绝,这次十头牛也拉不走她,说什么也要留下来。
山间有一个好处,只要第二天不下雨,前一夜总是可以看见月亮和星星。
她打开窗户,关掉夜灯,让清浅的光线闯进来。
春风也进了来,吹得沈青晕乎乎,手撑着脑勺,在床沿睡着了。
她梦见去年的春天,在东京。
不过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也无碍,她会说日语了,虽然不是很流利,但至少可以听懂很多。东京的街道真干净,她走着走着,竟然碰见了ben。
ben对她神秘一笑说,他知道程游在哪里。她跟着ben,最终在一座桥头上,找到了那道清挺的身影。
她站在桥下,看他浅笑着走下来,几瓣樱花落到他的肩膀上,只停留了一瞬,就坠到了地上。他瘦了好多,肩膀连那么小的樱花都承不下。
走了很久,终于走到她的近前。他什么也没有说,伸出手,帮她抚顺被春风吹乱的额发。
他长了一把胡渣,她揪着他的胡渣,动情地说:“我好想你。”
沈青不知道他到底听见了没有,因为一道枪声猛地与她的言语同时响起。
程游的脖颈突然绽开一个血洞,血洞越来越大,把他吸了进去。
沈青流着泪喊他的名字。
流着泪醒来。
她记得纸巾在另一边的床头柜上。沈青的视线默默,先扫过自己湿了一大块的袖子,然扫过枕头,再扫到床头柜上的纸巾。
可她没有动身去拿纸巾,而是望着纸巾僵住。
刚刚,枕头上,似乎,有两点,晃动的星光。
是他的眼睛吗?
沈青的视线按原路扫回来,与那两点星光径直撞上。
月光透过窗户,倾泻在他瘦削的脸上。
沈青看见,被胡渣簇拥的唇瓣,无声地嚅动着:“我也想你。”
“嗯,我知道,”沈青笑着哭。
程游的嘴巴只动了刚这么一下,便再也没动过。
他刚醒来,没有力气。
没有把她从哭泣的梦靥中拉出来的力气,也没有在她哭醒后擦净泪痕的力气。
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月光下的她,雨带梨花。
沈青枕着他的一只手,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这一次,她在梦里停止了哭泣。
晨光微熹时,叶氏夫妇唤醒她。
这时,程游的手指到手肘这一截,已经恢复力气,能够通过打字代替说话。
在叶氏夫妇给他例行做身体检查前,程游打字:沈青,回去休息,立刻,马上。
沈青靠坐在木椅子上,一副死守的架势。心想,不就是医生帮病人作检查时要动手动脚吗?她不害臊。
可叶姨大夫在她耳边小声说:“难道你想让他看见,你满面邋遢的样子吗?”
她昨晚合着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又哭了那么久。
即使不照镜子,她也能感觉到发肿的核桃眼了。
沈青轻咳一声,说:“我待会再来。”
她飞奔下楼,回到房间。
镜子里的人,发丝蓬乱,双眼青肿,甚至,嘴角处还结了一滩白痂。
是口水还是鼻涕?沈青不想探讨这个话题。
她走到楼层尽头,那里是洗浴室,她洗了个冷水澡。
在早春里洗冷水澡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情。这份勇气是爱情给的。
她抹了一层润肤霜,修眉,抹上润唇膏。在陈雅兰送来的衣服里,挑了一件藏蓝色针织衫高领长裙。
最后在马尾与披发中,选择辫子。
最后的最后,掐了掐脸,使其红润。
满身清爽,上楼时,却被十七拦下,他面瘫地对着空气说:“杨先生吩咐,两个小时之内,不准任何人上去,尤其是沈小姐,”他看了看手表,“现在还有一个小时又五十二分钟。”
沈青气结,下到一楼。
小山一看见她,就冲上来说:“小青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呀!”
“我昨天,前天,大前天,就不漂亮吗?”
小山歪着脑袋,想了想才说:“也漂亮,但是像课本上的黑白照,没有色彩。”
小孩子的夸赞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心生愉悦的事。沈青决定不和那两个人计较了。
小山扬了扬手里的竹篮子:“娘告诉我说,哥哥醒了,那你现在有心情可以和我去采花了吗?”小山 已经向沈青提议多次,禄山里的山茶花开遍野,煞是好看。可沈青每次都婉言谢绝。程游不醒,她哪也不去。
“好啊,但我们要快点回来哦,”沈青忍不住轻掐了掐小山的软脸蛋。
“耶!”小山跳起来,“不远,我保证,一个小时就足够了。”
山岚未散,氤氲一片。雪白的山茶花挤满了整个枝颠,大朵大朵的,颤悠颤悠的。
沈青摘了两枝绿色花萼挟持的蓓蕾,七枝开得饱满到顶的花朵。倒是小山,摘得不亦乐乎,说是要摘多多的,给张婶做花蜜。
一个小时后,两人满载而归。
沈青捧着九朵山茶花,又被十七拦住:“还有三十分钟。”
“我不是人!”沈青打下他的手,直接冲上去。她把手放到嘴上吹了吹,那头笨牛的手可真硬,像烂铁一样。难道他也是军人出身?沈青的脑袋闪过一瞬间,那日李瑾着军装的画面,冷艳而不失英气。
十七望着溜得飞快的藏蓝色倩影,眼里闪过一道光,收回下意识踏出去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