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后,沈青与秦久并不经常碰见,少数碰见时,对视一会儿,沈青的视线通常很快从他身上撤离。只是偶尔会收到秦久的短信,一些问候的短信,关于天气的短信。每当收到这些短信,沈青心里是无痛的,但有点痒。
从前距离那么遥远,都得要每天至少一个电话。现在这么近了,近到可以轻易相遇的距离,却恍惚隔着好几千里路,比从前还要遥远。
除了秦久的短信,还有袁医生的。昨日收到袁医生关于沈母已经出院的消息,沈青发了一条诚恳的道谢短信。
程游上次给她的demo,她忘记听,回到学校好一阵才记起来,赶紧听了后,认认真真写下听感,满满当当的长篇大论,以此弥补内心翻荡的愧疚和心虚。幸好程游似乎没有在意,只是回了沈青一
句:“好好学习,我最近要闭关了,有事打那个电话。”
这意味着程游有一段时间要全身心投入进唱片里了。他策划很久,前期费了很大的物资和心神,甚至沈青也有帮一点点小忙,比如帮着搞卫生……
那个电话?哦,那个电话。
那个电话沈青忘了,当时存在已经报废的手机里,现在也找不回了。没关系,等程游“出关”吧。
意料之外的事。赵银环忽然打来她电话约她出去逛街玩,她本能地拒绝了。
沈青和赵银环一直只是在图书馆交往,交往的内容也只限那几本共同爱好的书籍和作家。
之所以会有对方的联系电话,也不过是因为图书馆的事宜。
沈青以前也在图书馆兼职过,后来觉得在图书馆的兼职不够自己的开销,于是辞职,接替沈青的就是赵银环,赵银环是低她一届的学妹,模糊记得是和程游一个专业。赵银环接替她的那段时间,工作需要便相互有了电话。
但这在此之前,仅仅意味着手机里的一串数字,没有任何意义。
被沈青拒绝后,隔日,赵银环第二次打来,清甜的泉水音从微微发烫的手机里传出来:“真的很抱歉,沈学姐,其实不是单纯逛街,就是图书馆最近准备新进一批书籍,周末我要去东区清点,你以前去过对不对?我爸爸说如果我不熟悉可以找你帮忙,我现在想找你帮忙,可以吗?”
本来还想着再忍心拒绝一次,最主要是因为没有多余的钱逛街,不是不愿意和赵银环逛街,而是怕看中了喜欢的却不能拥有。
听到赵银环说出真实来意,先是有一点被欺骗的气恼,又因为后一句她爸爸的话,她爸爸是她的导师,想到毕竟赵导在学习和生活上帮过她不少忙,不禁松了口气:“那你为什么之前骗我说是去逛街?”
“不是骗!是想你陪我过去忙完了,回来的路上顺便和你逛逛街,请你吃点东西答谢你。”
“我可以答应帮你的忙,但是逛街不用了,不用谢的。”
“太好了!我刚刚真的很怕你生我的气!谢是一定要谢的,你如果拒绝我我会寝食难安的,拜托拜托!”
赵导是一个很和蔼的老师,想必也会是一个很疼爱孩子的父亲。赵银环应该是一个被父母娇宠长大的小女孩吧,才会总是流露出一点点小任性和洋溢着十足的热情与笑容。还有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幸福,是那种有家的幸福感。
也不知怎么地,沈青蓦地觉得孤独了起来,以前从未生出这么自怜自哀的情绪。好像来到大学以后,她只勉强交过一个朋友,那就是程游。还是到大一末才结识的。所谓的大学舍友,因为四个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一个爱打游戏,一个爱追星,一个爱谈恋爱,哦,是忙着谈恋爱,至于她,也不知道爱什么,总之不爱舍友之“爱”。因此日常里,可以不用一句对话,也还算相安无事地生存在同一块天花板下面。
大学之前,憧憬着一定是美好无比的大学生活,没有砸人的课业,没有赶人的时间,也没有盯你的老师……
现在想想,似乎这些以前拼命想要摆脱的年少的烦恼,其实都是在提醒你呼吸。
如何在压力山大下还能保持自娱自乐的呼吸,
如何在匆促繁忙里还能不忘左顾右盼的呼吸,
又如何在好心的恶魔手中扮演一只被驯服的绵羊的呼吸……
原来天真的幻想真的只是幻想,是镜花水月。
沈青猛灌一口凉水,凉意穿过身体,一开始还能够追寻到路径,不肖一会,终究被体温同化了。
当孤独埋进身体,被突如其来的针刺戳一下,便会留出一星点的血,猩红的一颗血珠先是越来越大,最后流落,于是孤独被拉成一条线。
周六,和往常一般,日头骄傲地高悬在人们的头顶上,也高悬在高楼大厦之上,洒下白芒的光,让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
等到沈青抵达约定地点时,赵银环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穿着一条蓝白的碎花裙,裙下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看见沈青,赵银环迫不及待地朝着这边奔过来,披散的长发往后飘散,露出她整张圆柔的小脸,淡淡的小山眉下面一双眼睛嫣然笑着,弯成月初时的月牙形。她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麻烦你了,沈学姐,都怪我自己太笨了。”
“没事。”
就算已经摸清了沈青的性子,赵银环还是勾上沈青的胳膊,让彼此的距离变成零。她开朗地笑着说:“太谢谢你了,听说东区那边的仓库很偏僻呢,幸亏有你陪着我。”
沈青本想抽出自己的手臂,赵银环的亲昵动作,她实在不习惯,可转念一想,如果她突然抽开,会
不会让对方尴尬?也许自己应该放开一些,就任由着赵银环的热情在自己身上铺盖。
一路上,赵银环的声音清脆甘甜地不停响着,大多数是她在抖漏赵导的糗事。想到平时儒雅的导师在自己女儿面前是这般逗趣的模样,沈青也被逗笑好几次。
公车在最后一站停车,两人下来后,又走了一段还在施工的路,赵银环嘴上抱怨道:“东区也太脏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差,以为没有被开发,至少是可以欣赏大自然的原生态风景,山水倒是有了,可
山是秃的,水是黑的,早知道怎样都不来了。”
其实沈青去年来的时候,这里比现在更糟糕,当时她一个人一下公车,就被公车扬起的黄尘糊一脸,硬生生憋着气走了老远才敢吸气,虽然卫生依然没多大改善,至少这路已经在修建了。大概赵银环从未离开过大城市,或者大城市的中心地带,其实很多大城市边缘地带的生态环境不如穷乡僻壤的村落,只不过距离光鲜的人们和高耸的大厦更近一点罢了。但这样,反而会显得格格不入,落差的鸿沟深深横亘在这两处来回游走的人们心里。
学经济的沈青很清楚这样的现象,通过大量历史与当代的经济原理与数据理解这样的现实。况且,她出生在小城镇,现在又在大城市生存,对这些好与不够好都不会陌生,耐抗性非常强。
对于赵银环喋喋不休的抱怨,沈青无可奈何,总不该向她说一堆祖国的经济发展状况,再与她诉说一番她从小城市到大城市的经历吧。
从简陋杂乱的便利店到垃圾乱扔的街道,还有时不时刺耳的吆喝声与闹骂声,为赵银环的吐槽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她吐槽时的表情与用词都十分生趣,沈青突然觉得,偶尔有一个朋友也挺好的,起码走路的时候不会无聊,尤其是走在这样一条没有风景的路上。
用赵银环吐槽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人类最强大的技能就是能够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活得更恶劣,最后自鸣得意。”
说这句话时,她们正巧看见赤膊上身的中年男子在用一根细竹棍狠狠抽打一个小孩,小孩的脸已经哭得通红,鼻涕混杂着泪水胡乱滩在脸上,黏糊糊的。小孩抱住一脸凶恶的中年男子的腿,嘴里一个劲儿地嘶喊着“爸爸,不要打了”。
赵银环勾住沈青的手不禁紧了几分,带着沈青更快走着,她说:“这种场面不能看,看了会有罪恶感。”
沈青用另一边手轻轻拍拍赵银环勾住自己的手,配合赵银环向前面加快走。她能够明白赵银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的心境,却不能够说出一些可以开导的话语。因为对于她们这些旁观者,任何开导的话语都是建立在原罪之上。
上次沈青花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完的路,这次和赵银环只用了半个小时不到。沈青提出一起进仓库清点书目,赵银环拒绝了,让她在门卫处等着就好,并表示这是她的职责,不想再麻烦沈青。
门卫处本来没有人,赵银环走后不久,老伯伯提着饭盒慢悠悠走过来,看了沈青好一会儿,才扯着嗓子问:“你是不是去年来过这边点书?应该是…额…”
见老伯伯仰头迟疑,沈青笑着说:“是j大的,我还在想您老会不会记得我呢,故意不和您打招呼就是等您认出我。”
“对对,你是小沈,对吧,”老伯伯顿时想起来,咧开嘴笑着说:“我就说看着眼熟,你啊,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还为难老人家的记忆力。”
“这哪是为难,我是想如果您不记得我,我就站在一边,也装作不记得你好了,省得你还要给我茶喝。”
“哈哈,你还在记着我上次给你喝的浓茶呢,苦是苦了点,但茶是好茶啊,年轻人就是不识货,”老伯伯从里面拎出来一把竹凳子,笑着对沈青说:“坐,你可是好久没来了,今儿怎么想着过来了,在这里站着,应该也不是等我这糟老头儿吧。”
沈青知道老伯只有这一张凳子,没有坐,她回说:“谢谢爷爷,我想站着,待不了多久,我陪朋友来点书,她不熟悉这边的路,我带她来。”
“怎么还要点书?年初的时候主任还和我说你们学生来这边不方便,又偏僻,今年已经派职工直接拉书去你们学校,多退少补,多辛苦这边的路对他们来说不碍事,”老伯伯便把竹櫈收回门卫室,隔着窗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和沈青说着。
“哦,这样啊。”
沈青望向正从这边走回来的赵银环,手上没有一张长长的书目单,她的包只有巴掌大小,是装不下单子的。
“终于结束了,咱们走吧。”赵银环再次勾上沈青的手。
“嗯。”
沈青抽回自己的手,靠去窗边和老伯伯招手道别。
回去的路上,沈青一直用双手捂住嘴巴和鼻子。赵银环笑她:“来的时候还那么坦荡荡,一副劳动青年不怕脏的样子,回去的时候怎么就讲究起来了。”
“嗯。”沈青闷闷地应答。
赵银环撇嘴挑眉,暗自瞧向沈青看了好几次。
沈青最后还是没能拒绝赵银环,被她拉去咖啡店。
沈青只点一杯柠檬水,赵银环又给她加一份蛋糕,给自己点一份甜品。
服务员合上菜单走时,赵银环又加点了一杯柠檬水。
“待会儿还有个朋友要来,”赵银环冲着沈青笑道。
沈青无言,点点头,她打算柠檬水喝到一半就离开。
餐点全都上来之后,沈青的蛋糕刚咬下一口,就看见赵银环向着她背后招手,稍过正午的阳光被纯白的遮阳布过滤后,柔白的光亮晕染在她的笑容上。一瞬间,沈青甚至忘记她刚刚还在不明所以地欺骗自己。
“青青。”
沈青惊讶地转过头,嘴里的蛋糕还没咽下去,勺子上的奶油也偏到一点至嘴角。
没错,是秦久。她没想到秦久会和赵银环认识。这么快认识,已经到了可以约见咖啡店的地步。
“来来来,快坐,沈学姐旁边的位置晒不到太阳,”赵银环笑着对秦久说,手指向沈青的邻座。
秦久坐下后,从餐桌上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沈青,说:“青青,右边的嘴角沾了点奶油。”
“哦。”
沈青接过纸巾,擦掉奶油。
“嘿,秦久,能不能看我一会儿?”赵银环笑着打趣秦久,掩下一丝落寞。
“怎么了?”秦久望向赵银环。
赵银环轻翻一个白眼,说:“或者先看一下菜单,再慢慢看沈学姐?”
意识到赵银环是在打趣他,说:“呵,不用了,这杯柠檬水就够了,”他小抿一口柠檬水,又问:“你们出来玩吗?”
在他印象中,沈青是不怎么交朋友的,也不怎么外出和朋友或者同学逛街。之前对于程游在她身边的出现,他在失落之余,是惊讶。现在又看到她身边出现赵银环,还能一起在咖啡店吃东西,突然有点稍稍释怀。
起初,赵银环发信息告诉他,他还有点将信将疑。
虽然那次在图书馆里,沈青对赵银环有一个礼貌性的示意,但据他对沈青的了解,这并不代表以沈青的性格会和赵银环出来约会。
直到赵银环发来一条沈青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发呆的照片,他才完全相信。
于是对于赵银环的邀请,只犹豫了几秒。
他忍了些日子不找她。因为难免再和小时候一样对她任性,仗着对她掌握透彻的行事作风。
顾虑多出一点,害怕也就生出一分。
毕竟如今两人都长大了,中间还隔了一年没有见面,唯恐她会对他生烦。
赵银环发来的照片里,他的青青还是喜欢望着窗外发呆。
内心里一个声音疯似地对自己咆哮,他要立刻见到她,所有阻碍他见她的顾虑应该统统抛掉。
如果现在他是一只在地上爬的蚂蚁,而沈青是天空中飞翔的鸟,那他也一定要爬到最高的那座山,最高的那棵树。
沈青望向他的那一刻,秦久忽的豁然开朗,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是对的,只要能够见到意中人。克制这方面的功夫还是不适合他对青青的感情。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没有变过。他对她的感情只需要一往直前就好,她在哪,他便在哪。
无论是程游还是赵银环,都与他无关。也许,青青来到大学之后,性格有所转变是正常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永远不交朋友呢?
赵银环回答说:“一起办完事就出来玩,我知道你们认识,才叫上你。”
她又对显得有点沉默的沈青说:“蛋糕好吃吗?我觉得这个蛋糕是这家店最好吃的,特意点给你,又怕不合你口味。”
“还可以。”
蛋糕的味道是真的还不错,但是沈青这下有点食不知味。她总算是明白赵银环大费周章要约她出来是什么目的了。果然,美人难过额……关。
不好意思,沈青自觉自己是上了年级的姐姐,没有闲心思和他们玩小孩子的追逐游戏。
“你们慢慢吃,我还有事,先走了。”
最主要的是,她此时心生反感,不仅被人利用,还是为了接近秦久而被利用。
过了晌午的太阳似乎更烈了,晒得沈青十分受不了,从咖啡店的冷气里出来不多久就开始猛流汗。然而,接下来,沈青还发现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情,她迷路了。
赵银环带她来的这个地方,她完全不熟悉,是哪个区都不知道。
她拿出手机,抬高的拇指顿了顿,又把手机收回去。秦久和赵银环不能问,绝对不可以再走回咖啡厅去问路。程游闭关,不方便联系。舍友?没有她们的电话。
问路人吧。
之前想错了,人不一定需要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也能生存。孤独又能代表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