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尾巴还驮着几缕凉风,偶尔落在人身上还是挺惬意的。
两人出了茶馆,并没有直接回酒店。程游说,既然来了东京,总该逛一逛这里的夜色。沈青暗自嘀咕,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这几日一直宅在酒店,才要带她逛。
不知道才怪吧。
彼时正过二十一点,穿过几条窄矮街道,程游带她来到一条小溪流。
这里夜灯熠熠,人流如织。岸边栽满樱花,盛开的花影遮天蔽月,粉色的灯笼沿溪铺开,照亮了溪道两旁的商铺小贩,友人、家人或是伴侣们在溪边走走停停。若不满足于樱花的味道只停留在鼻尖,
那便点一杯粉色的樱花酒,把樱花吃进嘴里,才算填饱了那贪婪的胸腔。
溪水里尽是迷人眼的倒影。渐乱的水本不醉人的,是人自醉。
因为人群熙熙攘攘,两人被割散好几次,怕丢,程游索性攀住她轻薄的肩壁,感受到她轻微的颤动,他低下头在她染红了的耳边说:“人太多了,虽然走丢再远,我也可以寻回你,但我不想再延误我们的时间,一秒都不行。”
滚烫的气息烧得从耳垂处向上边的耳根渐红,更红。
直到两人走上一座桥,站定在桥边,程游才不露痕迹地松开那一处早已热腾的肩壁。
耳边全是日语,沈青一个音也不懂。所以,当程游对她说他的过去时,她听得格外心旷神怡,格外专注清楚,即使那些不断肆虐的杂音也在耳膜里鼓动,却阻碍不了他的声音穿针引线般直接穿透她的耳膜,直达身体更深处。
程游说,他出生不久,父母便过逝,爷爷奶奶带着他来到东京生活,而姥爷姥姥则带着哥哥在j市生活。每年的暑假,哥哥和姥爷姥姥会来东京找他玩,而每年的寒假,则他和爷爷奶奶会回去j市过春节。
就这样,往来十六年,直到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
他回到中国,和每一个中国的学子一般无二,准备高考,他没有听从姥爷的建议出国,而是就近选择j大。
他说,东京于他而言,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城市,却也是一个难以独自欢愉的领地。
他说,“程海漾”这个名,连自己都快忘记了,所以从未向她提及过,而“游”是他的字,叫来方便顺口。
他说,等他哥哥的儿子程平帆完全走出阴霾,能够独当一面时,他会把从哥哥手里接手的一切都交给平帆。
他说他判断失误,两年前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以为自己多经历了些坎路,便自以为有足够成熟的心性牵引她、等她,才会选择软磨,可他对她的眷恋早已破茧而出。
或许两年时间对她来说有点短,不够她消解那位已故少年的爱,但两年时间已经是他所有耐心的极限。程游凝望着那一双比溪水里的光影还要迷醉人的双眸,鲜少难为情地承认:“你在杂志里写着我是一个成熟的商人,但抱歉,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因为,自从遇见你,我不过就是一个有着心爱之人的毛头小子而已。”
他捧起她低垂的脸,还说:“我知道自己会加重你对他的愧疚感,但请原谅我自私的爱,也请相信我,我愿意陪你用余生慢慢发酵。”
瞧着那如飞虫般颤舞的睫毛扇,他最后说:“沈青,你不需要对自己的爱有信心,在我这里,你会足够安全。”
沈青还沉浸在他突如其来的言语里,而趁这恍惚间,程游轻轻揽近她的腰,鼻尖擦过鼻尖时,她圆圆的眼廓顿时睁大了一圈,然而唇齿已然被撬开,他的炽热疾速侵占每一处唇地,时而触舔,时而紧碾。
她被吻得酥麻,脑袋晕晕乎乎,竟本能般回吻,她的笨拙换来对方愈加灵动与深绵。那一方隐秘的缠结,反转之间竟是贪婪的欣喜。
如果两个人相爱,那么亲吻就是一种仪式,在这场交欢的仪式中,双方会自然而然地忘记思考,忘记
存在,无论过去与未来,只论当下舌间处的你来我往,因为它会给彼此最诚实的心迹,与最真实的享受。
她再也骗不了任何人,骗不了自己。
她是如此爱他,仿佛发自本能。
后来花了三天,程游牵着她的手,逛了一遍他的小时候。就很久以前,她牵着他的手,走了一遍她从小长大的城市一样。
“我感觉,回到了那一天,”两人走累了,便相依坐在东京路边的长椅,沈青侧头靠在他坚实的臂膀上,“那一天你来 a市,一下子就站到了我的身后。”
他刮了刮她的鼻尖,佯装委屈地说:“如果四个小时的飞机算‘一下子’,好吧,那就‘一下子’。”
“咦?你怎么‘一下子’找到我的?”她抬头,抿笑,望着他,加重了“一下子”三个字的音。
他把她的小脑袋按回自己的臂膀上说:“听见你的声音不对劲儿,以为你又虐待自己,只好不得已动用了点关系,卫星定位你。”
可耻。她坚决抵抗:“那我以后岂不是没有个人隐私了?”
“唔,”程游的指腹在她光洁的脸蛋上细摩,像她以前买到他工作室的那些花瓣的触感,“从法律上来说,是有的。”
真可耻。
他又说:“谁叫你不好好照顾自己,所以法律失效咯。”
裹挟着阳光的风吹进她的心里,“那,有一天晚上,我发烧,也是你?”
“嗯,不是我就糟了。”
思念早已成魔,那一晚他疯狂地想见她,想要让她再采访他一次,他一定把一切都说得透彻而详细。于是终于敲响了她的那扇门,却没有回应。程游便隐匿在漆黑的楼道里,静悄悄地等着,却等来了哭得痛彻彷徨,脑热发昏的她。他想问,谁会让她在夜里哭,但还能有谁呢?他还是不问了,她在哭的时候,嘴里呢喃的名字已经告诉他了。
“那,我加班时的那些外卖呢?”
“嗯,如果我承认了,你会不会怀疑我是一个偷窥狂?”
“不会,”她闷闷地答。
“那你要小心了,其实我还是一个跟踪狂。”
“为什么?”
“问你的好朋友。”
沈青脑袋里自动蹦出陈雅丽的诡笑和某一天的某一句话:“我看见有人在背后跟着你。”当时她权当无厘头。
“程先生放着三好商民不做,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做一个跟踪狂呢?尽干偷偷摸摸的事,”沈青鼻头酸酸,细语道。
“因为商民难做,工作太累,跟在你背后走一会儿,就不累了,”程游嗅着她的发香,低声说:“偷偷地是因为,两年不见,怎敢轻易打搅?”
“对不起。”
写他报道时,才知道原来他哥哥去世,且在她赶他走的当天。沈青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忍着伤痛在如虎巢的商战中淬炼自己的。
她只顾自己的愧疚与悲痛,把那一扇门紧闭。可是外面正是狂风暴雨,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凉时的日子怎么过来的呢?
最后一天,沈青在收拾行李时,发现许云慧落下一只口红,迟疑后,拨电话问她需不需要帮她带回去,她恹恹地说了一句随便。
沈青心下十分过意不去:“许姐,涵涵的事,很抱歉。”
当晚程游送她回到酒店后,正看见许云慧在六神无主地收拾行李,发丝凌乱,手哆哆嗦嗦。沈青问她话,许云慧好似没听见般,自顾自把东西丢进行李箱里。
这是不合常理的,许云慧的行李箱永远是非常整洁有度的。沈青寻顾四周,没有直观涵涵的身影,后来在窗帘背后找到涵涵,她问涵涵发生什么,涵涵如木头人般,半晌,才指向一地,那里原先堆满了他的积木,现在空空如也。
沈青心里大概有底了。但想不通许云慧是怎么突然知道的。她抱着涵涵安抚了一会儿,后又觉得最应该安抚的是那位手忙脚乱的大人。
她过去喊许云慧好几声,许云慧依旧仿若未闻。她不知一时哪里来的勇气,拿起桌上的水杯就朝许云慧泼了过去,于是许云慧终于停下了忙乱的手,尽管全身微微颤动。
冰凉的东西总是最醒人。水在关键时候是得当的。
许云慧扑在沈青怀里哭了很久,才断断续续说清楚。
原来杨谦回酒店时,碰巧撞见带着涵涵出来觅食的她,他便直接了当,把一切都向许云慧道明了。
“你有什么好抱歉的?”许云慧轮刮着熬了一宿的眼眶,她有意撇过这个话题,问沈青:“和程游玩得开心吗?”
她们的航班是一早就订好的,因为涵涵的事,许云慧临时改签,能补的票只够许云慧一人一孩。无法,沈青便按原计划在东京再停留三天。
沈青默然,许云慧又说:“不用觉得哪里愧疚,和心爱的人玩开心就开心,再说,我之所以安排你去东京……不,应该说我们杂志社能够和东京那边的大头接洽,多亏程游从中相帮,我清楚自己这个 小杂志社的斤两,”她顿了顿,“沈青,托你的福。”
像是有一只跳蚤在身上,沈青莫名地十分不舒服。
从东京飞回j市,有点不真切,也有点不适应。一个礼拜之久而已。
沈青总是感觉有些什么鲠在喉里,说不上来缘由。
程游送沈青到她家楼下时,沈青问他:“东京对你来说,除了儿时,还有其它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如果只是为了追忆儿时,他何必大费周章用公务引着她去另一个国度的陌生城市?直接牵着她去就可以啦,虽然那时她可能会拒绝,但他是程游,总还会有另外更简单的办法让她去的嘛。
“许云慧告诉你是我帮你们杂志社签了一笔生意吧,”程游拍拍她乌黑柔软的头顶,了然于心地说道:“不要多想,你们杂志社本身有实力,我只是顺水推舟。”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程游的眼里有黯然一闪而过。
但来不及深想那抹黯然,已被他细碎的吻搅乱。程游亲了亲她光洁的额头,再移到鼻尖,最后是唇瓣,没有深入,浅尝辄止。
“知道你累了,”程游的气息粗粗地洒在她脸上,“早点进屋休息吧。”
楼下挺拓的身影早已消失,可沈青的脸依旧像火烧云般。
她嘴角上扬,转过身,双肩猛地一耸,被吓到心脏凸起。
“你你……你……”沈青大吃一口惊气,一手抚胸,一手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正憋得满嘴坏笑,仰坐在沙发上的陈雅丽,“你什么时候在那里的?”
“哈哈哈……”陈雅丽捶胸顿足,终于放声大笑:“憋死我了,可算给我出气了……哈哈哈,哎,沈小青,你两怎么那么肉麻啊,亲个嘴还能整张脸亲,哈哈哈……”
陈雅丽是在窗台边朝下看的,从她那个角度,确实是看见程游把沈青的脸全亲了遍,虽然事实是只亲了三处,但以沈青的脸皮是不会纠结亲的到底是整张还是几处的问题的。
看见他们进了楼道要上来后,陈雅丽以为程游会进来,赶忙跑到自己房里藏起来,等着看室内戏,谁知只有沈青进来,本想揶揄几句,却见沈青一关门,就急溜溜地去窗台,呆呆地望着外面。
认识这么些年,陈雅丽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羞答答的沈小青,新鲜着呢!
用她的比喻来说,就是现在的沈青是小媳妇脸,以前的沈青是寡妇脸。
于是陈雅丽在捧腹大笑声中,沈青烫红着脸,忍气吞声地整理行李。
行李整理完,也没见陈雅丽的笑声消停过,沈青不禁仰天花板长叹:这女人的肺活量真恐怖。
总该需要她来采取一些措施。沈青盛满一杯水,递到陈雅丽跟前,温柔地说:“笑了这么久,嗓子不好受吧,来,喝杯水。”
果然,陈雅丽的笑僵在了脸上。
不错,有效果。也许很多人都是你不理他,他就会自讨没趣般消停。但陈雅丽不是这“很多人”,反而越不理她,她越起劲儿。
沈青等她木木地喝完水,又贴心地接过水杯,轻轻放在桌上,语气更加温柔:“你前段时间说的那个调查,进展如何了?”
陈雅丽咽了咽口水,茫然地“啊”了一声。
“你不是说,我背后有人跟着吗?”沈青慈爱地轻抚着那一头俏皮的短发。
“……沈小青,不,老板娘,”陈雅丽躲开沈青的手,她是真怕沈青下一秒就扯住她那一头满是疙瘩的头发丝儿啊,“我那天的鸡蛋真不是故意摔在他车上的,是旁边有一辆车子突然……就……冲了……过……”
她咬着舌头吐出最后几个字。因为沈青的表情越来越诡异,张着小口怒瞪她,陈雅丽立即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
也不是什么不可曰之事,她喝干桌上的水,便一鼓作气交待给面前这目露凶光的小媳妇听。
其实那天沈青下班,是陈雅丽第三次瞧见程游默默跟在在沈青身后了。
第一次看见时,袁启杰正送她回家,站在他们的对街处。
女的微垂着脑袋,脚步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得轻浅而专注;男的脑袋望着正前方,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明明一双笔直的大长腿却走得散漫而胆怯。
他们保持着一段疏远的安全距离,不经意地路人只道这又是一对形单影只的男女,没有不寻常。
每条街,每一天,最不缺单身行走的人。有时是一个女的在前面,有时也可能是一个男的在前面,
走在前面的人通常是鲜少回头的,因为正在想后面的人,便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关注周遭的事物。
而陈雅丽和袁启杰知道一部分剧情,在对街处看了,却是止不住地长吁短叹。
她本想吆喝沈青往后看,可被袁启杰一把拦住她的嘴,故作深沉地说了一句:“万物生长自有其自然定律,男女之情也有其一般铁律,旁观者就应该只旁观,不言语。”
陈雅丽不想显得自己没有知识,便强装镇定,点头应道:“是也是也。”
第二次无外乎。第三次,本无外乎,然,袁君不在。
本着旁观者看戏不语定憋内伤的定律。当然,这是陈雅丽的生长定律。
又本着袁君英明的铁律。当然,这是袁启杰媳妇的铁律。
既两律相悖,则取其中值。于是陈雅丽有所保留,只对沈青透露了事件。
可让陈雅丽再也忍不住内心痒痒的是,沈青在程游的酒店过夜!
请原谅她脑细胞的想象力。她以为自己错过了*戏,所以也请原谅追剧党的心情。
她是有尝试忍的,比如去超市买菜,然后回家做自己最拿手也唯一会做的蛋炒饭犒劳熬夜加班的袁医生。
谁知拎着鸡蛋的腿居然自发迈向了程氏的写字楼前,她以前因为找陈雅兰来过几次,她一个闲杂人等进去是自然进不去的。
但她轻车驾熟,兀自来到地下车库。
等啊等,终于等到了程游。
对于突然从某个墙角蹦出来的她,程游英俊的五官没有丝毫动容,如鹰般的目光审视着她。
“你不是走了吗?干嘛又回来?还总是鬼鬼祟祟跟在沈青后面?”陈雅丽直抒胸臆,为了壮胆还夸大其词。
“沈青”两个字是有魔力的,如鹰般锐利的目光霎时变得柔缓了一点。
“请问,您是陈雅兰的妹妹?”他反问陈雅丽。
“呃……是,”她好像忘了眼前这位是自己姐姐的顶头上司,这下尴尬了。陈雅丽感觉自己的身量缩小到小拇指那么小,还没开战就已经阵亡。
“听说,您在找工作?”
听说?陈雅丽第一反应是陈雅兰的碎嘴。
不管程游是怎么“听说”的,最后的结局是,陈雅丽被程游介绍到程氏子公司的财务部当实习生去了。并且,最后陈雅丽忘记要替沈青打探敌情的初衷,临走时还感恩戴德,鞠躬道谢来着。
就在鞠躬时,一辆跑车疾速从转角冲来,害得她一个趔踞,身子往前倾,手里的鸡蛋一甩,黄黄的蛋液在车前窗毫无悬念地展开一幅地图。
“所以你就这么被人打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有骨气?”沈青没好气,从沙发上随手抓住一个枕头狠狠砸在陈雅丽身上。
“话别说损了啊,”陈雅丽理了理被枕头砸乱的头发,又狗腿地钻进沈青怀里,抱住她,“托你的福嘛,我终于找着工作了,晚上我请你吃饭!你都请我两月儿了,我也请你两月儿,我知道你很紧着钱的,袁医生和我说你妈妈那开销很大的。”
又有一个“托她福”的人。
仿佛有坚硬的突刺,有抓不到的调皮跳蚤,还有紧箍胸腔的粗糙麻绳,它们齐聚在沈青身上,告诉她,为什么她会感到不真切,也不适应。
然而感情已经开始,她不能再像两年前那般瑟缩在自己的小黑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