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门是一块上了年纪的旧铁,当它被陈雅丽如雷鸣般撞开后,沈青被震吓得手一抖,顺带了一撮头发丝。
“太气人了!”陈雅丽看见阳台上的背影,又火急燎燎地冲过去:“沈青,你知道赵银环吗?”
沈青忍着头皮被撕扯的痛,点点头,表示认识。
看着沈青不咸不淡,陈雅丽只觉得更气人:“你那小男友就要被抢去了,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吹风赏月?”
“雅丽,说重点。”
“赵银环为了秦久跳楼。”
“哦?死了没?”
“没死,才三楼,而且下面还是草坪,只是苦了秦久,听说秦久当时为了拉住她,手臂脱了臼。”
“嗯。”
“沈青,我有时候真想扇你一巴掌,看你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你用力,我的脸会红,如果你不用力,我的脸不会有任何反应。”
“我现在相信了,你和秦久真没什么关系,”陈雅丽仔细盯了沈青一阵,最后对着空气挥了一下手,说:“算了,算我多管闲事。”
不是沈青不在乎,而是实在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或者如果作出反应之后,又表示什么?她是一个懦夫,不敢对自己诚实。
陈雅丽又问了她兼职如何,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脸上是一片空白。陈雅丽只好作罢,和往常一样玩游戏去了。
躺在床上,沈青的脑袋嗡嗡作响,很久。睡意侵袭的最后一秒,手机也没有任何新信息和新的来电提示。
立秋以后,持续几日阴雨连绵,一反前些时日的燥热难耐,乌央央的云朵沉沉积压在城市上空,再强硬的凉风也挥散不开。毕竟风只能够吹乱那些轻的东西,或者凉凉地刺入行人的骨头里,而无法吹散密布的乌云,让温暖的阳光畅通无阻。
潮湿的空气为街道轻轻盖上一层水雾,尤其是透明的玻璃上,尽是黏腻的雾气。沈青抹开凉薄的白雾,透过一小块清晰,凝望外面的流动,若有所思。
她正坐在通往医院的公交车上。
陈雅丽告诉她那件事后,便再没有秦久的消息,反倒是赵银环昨日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内容是病房地址。
理智告诉她,也许不该来的。但理智只有在情感与自己的大脑相处融洽时才会管用,不然它就是一条虫,只会张牙舞爪吐舌头,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反而有时候会在情感打了败仗之后,不留余地地对准自己开马后炮,这就是所谓的自嘲与自残。
病房门半掩,敞开的角度恰合适。赵银环半躺在病床上,双手都被仪器禁锢着,像一只被线捆绕住的木偶。她的脸色虽然很苍白,嘴角却挂着幸福的弧度。他坐在床榻旁,温柔地喂食她。
赵银环一刻也不舍得将视线从秦久的身上离开,紧紧望着他道:“我们晚上吃什么?”嗓音透出满足感,依旧很清脆,只比印象中低哑了一点。
“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你陪我吃。”
“嗯。”
……
沈青没有推门进去,只在门外站了一分钟不到。只要知道他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就行了。看来以后对于雅丽的话,她要自动过滤夸张的那一部分。
出了医院,沈青茫然地望着四周,路有很多条,却突然不清楚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在哪。她站在原地,没有人分辨得出,她是在思索,还是在麻木。
“沈青?”在风里远远的一声呼唤。
沈青望过去,无声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个人总会出现得恰到好处?
程游和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士说了几句,才不疾不徐地走到沈青面前,一贯的沉淡:“你身体不舒服吗?”
“嗯,有点。”
“站在原地,等我一分钟。”
程游又与中年男士说了几句后,中年士便离开了。一分钟很短,她没有等他多久。此时,沈青也并不会知道,日后,她将等这个男人更久。
沈青微垂着下巴,没有注意到正在走向他的程游,眼眸里忽闪忽明的内容。
“看过医生了吗?”
“啊?不用。”
“沈青,你已经来到医院门前了,它就在你后面。”
“我身体很好,”她抿了抿干涩的唇,问:“你还有事吗?”
“可以没有。”
沈青仰头看向程游,近乎渴求:“那你带我去你的工作室吧,我很久没喝青柠水了。”
“好。”
通往工作室的几条巷子太窄,容不下程游的车子穿行,于是他把车子停在街边某处,和沈青一起步行巷子。
一进来,沈青就发现工作室的摆设发生了些许的改变。原来放架子鼓和电子琴的地方换成一张简易的黑色桌子,桌子上堆积着满满的文件资料,其中一本厚厚的英语牛津词典最为醒目。
“它们呢?”沈青疑惑地问。
“放在一个朋友的乐器店,”程游打开冰箱,取出一颗青柠,把它均匀地切开,放进榨汁机,动作一如既往地熟练,他望了一眼沈青,继续道:“你放心,我不是要卖它们,只是觉得它们在这段时间需要一个合适的地方待着,你知道,如果乐器久了不动会老得很快。”
“哦,”沈青蜷缩在自己习惯了的位置上,指了指他,戏谑地问:“那你这身衣服准备什么时候脱下来啊?”
“现在就可以,”说着,程游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作势要解开领带。
沈青翻了个白眼,再也懒得理他。
榨汁机的响动填充了两个人忽然的沉默,三分钟,程游端着一杯青柠水递给沈青,她无言地接过来喝下一小口。
程游坐在不远处,是一块刚被自己独立出的办公区域,翻阅着桌上的文件资料,眉头渐渐紧锁。不知何时,真的解开了领带,白色的内衬衣领不规矩地微微敞开。
许久不曾这么舒适轻松了,沈青打了个盹儿,醒来看见程游还在埋头办公。
她伸了伸懒腰,注意到墙上的钟表时针指向数字6,于是决定出去买两个人的晚餐。
沈青轻悄悄地走出去,回来时便不再轻手轻脚了。她突然想到,陈雅丽虽然总是咋咋呼呼的样子,却很有令人顿醒的作用。
于是她刻意很用力地推开门,扯着嗓子比平时高了好几度的音量说:“程游!我命令你现…在…
呃…”她的音调不由自主地骤减,一对男女惊讶地望着她,女的她还不陌生,顿了一下后,她唇角嚅动出最后两个音:“吃饭。”
程游轻咳两声,眼里藏着深深的笑意,他站起来说:“这是我哥哥公司的两个助理,陈姐你应该认识,另外一个是sammy,他们过来帮我的忙,”又介绍说:“这是沈青,我的朋友。”
沈青尴尬地问声好,放低声音说:“抱歉,你们继续。”
“不用了,已经差不多了,陈姐,sammy,你们现在回去吧。”
sammy张了张口,似还要说什么,但被身边的陈姐偷偷掐了一下,他赶紧闭嘴,立刻跟在腿脚麻利的陈姐后面离开。
沈青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她总感觉陈姐最后离开时,对她点头的那一眼里面,透着一丝丝的埋怨。
“你买了什么?”程游走到沙发这边,笑着问沈青。
“随便买的,反正你又不挑食,”她低下头,想找一个地洞,避开他的视线。
刚刚真是丢脸极了。
“也是,谢谢。”
吃晚餐的时候,两个人没有多余的话。
沈青一粒一粒地扒着碗里的饭,菜是一口没有夹。程游先吃完,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望着面色有点沉郁的沈青,淡淡地问:“身体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身体很好,”沈青嘴巴里还嚼着饭粒。
“你今天去医院有什么事吗?”
沈青停下筷子,再也撑不出胃口吃下去了。
盯着某一处良久,她抬眸,轻浅地说:“我可能是喜欢秦久的,甚至喜欢了很多很多年。”
程游似乎顿了一下,半晌,才沉沉地回应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要和他在一起吗?程游没有问出来。
“我不知道,也可能曾经喜欢过他,现在又不喜欢了。”
程游郁郁地吐出一口气,用一根筷子轻轻敲打沈青的脑门,说:“如果不够勇敢,也不够诚实,便永远解不开答案。”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眼色飘忽不定。
是吗?
沈青沉默,若有所悟。
回去的路上,沈青碰见陈雅丽,她的眼睛微微红肿,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差点被一辆飚速的摩托车撞到,幸好沈青及时拉住了她。
陈雅丽瞧见沈青,“哇”地一声把头埋在沈青的肩膀上,哭了出来。
这是学校附近,不少路人望向她们,甚至有几张连沈青都熟悉的面孔,她只觉自己的脑里有一根神经抽痛,她扶着哭得稀里哗啦的陈雅丽找到一个凉亭里。
这个凉亭里本来有一对学生情侣,但她们一来,人家立即嫌恶地走了。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陈雅丽哭累了,自己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擦干净了,才带着委屈的哭腔说道:“你说爱一个人怎么那么辛苦?我从小爱了他那么多年,什么都就着他,他明知道我对他的心意,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我,我以为他也是爱我的,可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呢?他居然交女朋友了,我好难过,沈青,你说我该怎么办?”
沈青无言,她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言语,只能默默用手掌的温度轻抚她。
听着陈雅丽的哭诉,她想到了秦久。这么多年,他应该也很累吧。
喜欢她这么一个别扭的人,怎么可能不累呢?
他明明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知情,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却还是把对父母的埋怨迁怒到他身上,故意用冷言讽语刺伤他。
趁着夜深人静,陈雅丽靠在沈青身上低低地抽泣,将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暗伤摊开,让它尽情地呼吸。
直到这一刻,哭泣的女孩儿才惊觉,平时轻易就能呼朋唤引的她,在最软弱无力的时候,竟只有一个在路边偶然碰到,并把她的命从鬼门关拉扯回来的沈青陪伴。
没关系,女孩子们,都是哭一次,成长一次。
沈青再次来到医院,这一次她没有看见秦久,病房里只有赵银环一个人。
房门被推开时,赵银环先是明显的欢喜,看到是沈青之后,转瞬换上复杂难明的脸色,夹着讽刺,又带着害怕。
“你终于来了。”
“秦久呢?”
她现在只想找到秦久,告诉他一切,诚实地告诉他。
隐隐有一种不舒服的预感,她怕来不及。
“你知道吗?是我不让他和你联系的,”赵银环扬着胜利者的微笑说。
沈青闭眼,深呼吸,睁眼,沉沉地望着赵银环说:“你不觉得你很可怜吗?你用自己的生命威胁另一个人的自由,有意义吗?”
“对我来说,有意义,”赵银环越发激动地说,“只要能够让他在我身边,就什么都是有意义的,他在最后一刻选择拉住我,就说明他心里是有我的。”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感兴趣。”
沈青在心里默默翻个大白眼,眼前的赵银环,同她当初谈书论道时的印象完全两个样。当初的赵银环,阳光健谈,而眼前的这一个人,她只觉得可怜,近乎病态。
她得好好问问,他到底对人家做了什么?她是知道,他从小到大即使和一个木头一样杵在某个地 方,都会招蜂引蝶。但没想到,他有一天会招来这么一只大黄蜂!
其实陈雅丽说的时候,沈青是真没怎么在意的,她太了解秦久了。可现在,她开始生出不安感,就像被一把钝刀忽地划破了一道口子。
没有心思和赵银环多做纠缠,她不再指望赵银环告诉她秦久在哪,正要转身离开,蓦地传来赵银环的冷笑:“你不觉得你很矫情吗?你占着他这么多年,既不爱也不拒,怎么?难道你喜欢玩暧昧?沈青,承认吧,你比我好不到哪去。”
“那又怎样?我越不稀罕,他越稀罕,”沈青一股气血上涌,胡说一通,”至少这一点,我比你强,比你好。”她只想将赵银环的脏水加倍地泼回去。
冲动是魔鬼,是一只藏在暗地里幸灾乐祸的魔鬼。
沈青不知道,她的话,如一个锋利无比的冰锥,毫不留情地刺穿站在房门边的秦久。其实,如果沈青迟疑一秒再冲动,秦久都会把赵银环的恶语呛回去。
他怎么能够容许任何人侮辱沈青呢?
可是,沈青已经迅速地自我回击,那么尖锐,那么骄傲。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从未真正认识过沈青。她从来都不需要谁来保护吧,她足够强大。
从小到大,她一路独立而孤傲。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或许是因为害怕,害怕全身都是刺的沈青,害怕砂纸被撕破后的难堪,他悄无声息地退离。自以为义无反顾,却原来还是临阵退缩。
原来在她面前,他没有自己原本想象的这么勇敢。
那句话说出口时,沈青已经开始心生懊恼。她为什么会有这么过激的反应?只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吗?其实答案已经出来了。赵银环没有说错,她应该感谢,让她更加迫切地想要见到秦久。
从病房出来,沈青试图镇定心神,掏出手机正想联系秦久时,便看见他的侧影,旁边的人似乎是赵导。
他们站在一大片空地上,对着沈青的角度背光,只看见一片芒刺中,一个高瘦挺拔的黑影微低着头,一个身正儒雅的黑影温和地说着什么。
秦久点点头,答应什么事情,赵导的胸口似乎才腾出一口气,离去。
然后,他一直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沈青走过去,仰着下颚,轻柔地说:“秦久,你现在有空吗?”
我想约你和我在一起。
温和的阳光抚照在她右半边脸上,白净的皮肤隐约闪烁着一层浅浅的金光。
“抱歉,赵银环现在需要我照顾,”秦久别过头,喉咙费力地发出声音。
“我知道,”沈青深吸口气,不安地说,“那等她伤好了呢?她再怎么喜欢你,也和你没有关系,毕竟是她自己选择的后果。”
“青青,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他的声色晦暗,“那我无话可说。”
对不起,秦久在心里说。
“什么?无话可说?”沈青茫然地望着他,那是一副淡漠的面孔,她从来没有见过。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