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礼清王府,檀息阁中。
一壶清茶烟气袅袅,一炉檀香烧得冉冉,一副玉磨棋局,两人各自一端执子布局。
封晚纤指执黑,缓缓落子,“余容身子已经无碍了么?”
对面裴杜晋一袭天青缎衫,卸冠散发,身上隐有草药香气缭绕。闻言悠悠一笑,“已经无碍。”
午间封晚离府,驾马行至城外,不过五里,便见不远处马车哒哒踏来。原以为是陌生人就此擦身,却不想让她在飞掀而起的车帘间,瞥见卧在缎上七窍流血的裴杜晋。
若非那马车上的车夫老仆太过让她印象深刻,封晚打赌,她决计不会瞧上一眼。随后拦下相商一番,封晚才从老仆口中得知,裴杜晋旧疾复发,急于回府,却苦于马车终究力有不及。
裴钱到底是千里良驹一匹,比那快累得吐白沫的的车马脚程快上数倍。
封晚携着裴杜晋驾着裴钱,进城寻人少小道迅速抄至礼清王府中。
待老仆回来时,早就侯在府中的医师已迅速摆开医具,救治裴杜晋。
封晚无意中瞥见那老仆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僵硬的磨出了一星感激,甚好,她一直中意让他人欠自己情。
裴杜晋醒来后,已是华灯初上,一直在花厅歇息的封晚也候来如此一局夜半手谈。
“让我想想,钩吻,朱砂泪,藜芦,天南星。唔,似乎还有一味下马仙。冒昧一问,余容到底有何旧疾?须用如此之多的性重毒草来治病。”封晚轻嗅檀香里隐隐约约的草药气息,漫声道。
她方才嗅到气味的确性重,无一不是致人于死地的毒。
裴杜晋轻咳两声,灯辉之下的眉眼如月华清润剔透,“七嫂真是涉猎博广,居然连药理也甚为精通。”手中白子落定,顷刻吃掉封晚角落一片黑子。
封晚眼眸轻转,“我之所学不过皮毛而已,是你身上气息太过浓重,连檀香也遮掩不住。”手下不停,并不执意棋盘那一角的输赢,反随意落下无关紧要的一子。
裴杜晋轻笑,再次落子,围死封晚一角黑子,“七嫂早该猜出余容这不是病,而是毒了吧。”
“你这毒我没见过。”封晚并不托大吹嘘,很干脆落子,棋盘上的黑子已经散碎成星状,丝毫不似白子有规有矩,循序渐进。脸上却挂着与封肃沙场诱敌成功时如出一辙的满意笑容。
裴杜晋看了她一眼,“那七嫂想知道么?”
还真没什么兴趣……
“余容想说也可,不说也可。”技痒而已,须知自秋独山下来之后,她已不碰毒物多时。
“此毒乃是余容幼时被人种下,名曰和合,即与血液生息和合相融,永除不去之意。除了命断,否则此毒不解。医师也曾断言,余容活不过而立。”
封晚看着眼前人从容自得,丝毫不似只有几年光阴残喘之人。再细心端详,才发觉裴杜晋眼角有一点泪痣,小巧精致,勾勒得甚是好看。
“与血液生息相融……和合…”封晚托腮思忖,不再落子。裴杜晋见状也收了白子,于手中缓慢摩挲,笑意悠悠。
“难道……是南疆的和合?”
封晚骤然想起曾经在山上翻过的记载,便道,“我所知里关于和合的相关内情并不多,只知是取孕妇体内六月成型女婴,镐烂成泥。再混七星海棠,曼佗罗,黑寡妇血,童子脑髓,暹罗蛛囊与其中。由受者腕上太阴筋引入,同时服食毒引,才能种下。多流于南疆巫族,不过因其过于阴狠,如今已绝迹多时……”
裴杜晋点头,续下她的话,“不知何时毒发,且未知有解。中者会随着时日延长,五脏被阴邪之物慢慢耗空,气力不济,七窍流血。”
封晚暗自咋舌,除却血海深仇,实不至下这种毒物害人。她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虚怀若谷的裴杜晋也会有人辣手施毒。
“那余容可曾往南疆寻过解药?下毒者又是何人?可曾捉到?”
裴杜晋浅笑,“下毒之人并未擒获。关于解药一事,不止余容,母后与言纪早已派人在南疆暗寻多年,却终究无果。余容私心里想,大抵是前世作孽太多,是以今生用作抵债。不过也无妨,生在皇家本是迫不得已,在这动辄靠食人骨髓的圈子里,余容这类的弱者能活至如今也算不错。”
弱者。
封晚心思瞬间飘至那双眼尾斜斜飞入鬓边的桃花眸子上。
随即又嗤笑,他裴兰迟何时弱过?弱也是捧心示弱吃老虎。
“前朝争斗,我也得知一些。不过余容不肯苟浊栖污已算难得,自有你太子大哥替你斩奸除恶不是?还未到山穷水尽,而立也早得很。甚而那一日之前都有转圜也未必不是可能。”明明是想鼓励,结果出口却成了安慰之辞。
裴杜晋骤然有一刻落寞,“弃子能活得这样也算不错。”
封晚暗叹一声,重新握子在手,开口道,“非也。”
裴杜晋啜一口茶,眼中有倦意深深,“何以见得?”
封晚落子,随即浅笑,“收官。”
裴杜晋低头,似有疑惑,旋即又从棋盘上得到解答。
方才一盘棋里,黑子处处落子无状,似是漫不经心的学艺粗浅者技拙而为。引白子由起先的谨慎小心,到之后逐渐习惯围死黑子,吞取棋盘,掌握半片河山。这厢黑子一步一步以小片棋子被吃作引,尾随其后,漫不经心落下的棋子在最后这一子落下之前,还呈现散碎无措状。待最后一子落下后,整片瞬间连起,连环围困白子,步步为营,不落一颗,收取殆尽。
布置,侵陵,用战,取舍,顷刻翻盘,局势扭转。
掌中白子落入棋篓,裴杜晋轻轻拍掌,“七嫂真是令余容大开眼界。”须知弈者一道里,以风雅著称的礼清王至今未逢敌手,眼前这位侯府千金果然不可小觑。
封晚笑,站起身来,“闲暇时的小趣致罢了,方才你并未用心,是以让我悄然占下不少便宜。不过是想告知于你,方才状似我黑子崩盘再无翻身之力,可毕竟未至最终。话止于此,相信你能明白。”
随即瞥向一旁更漏,调笑道“如今已然夜深,我该走了,否则明日帝都又该风传一句礼贤王妃忽然失踪,下落不明。”
言毕兀自抬步,却不想裴杜晋在身后骤然出声,却不是道别,也不是回答,“余容与兰迟其实是同岁,是以余容比七嫂年长虚有三岁,这声七嫂,叫得委实冤枉。”
二十二?还剩八年安乐。封晚转过身来,好整以暇抄手,“然后?”
随后裴杜晋轻咳两声,又道,“日后余容可否唤你一声晚晚。”
并非询问,而是肯定。
名字不过代称,封晚轻轻颔首。旋即出门,往马厩方向摸去,身影渐渐消失于月色清华之下。
檀息阁中,清瘦人影注视面前残棋,漫叹一声,“你说得对,未至最终,焉知没有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