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封晚独自在礼贤王府小东轩亭中纳凉。
裴兰迟此人极爱便宜行事,王府主人夫妇住的地方唤作小东轩,宗族亲贵借助处唤作小西轩,以此类推,狐朋狗友小南轩,远客居北轩。
从没见过比他还懒的人。
封晚摇了摇罗扇,换回一身罗里吧嗦的水袖罗裳,周遭一应小厮皆被她遣散,原该来与她洞房花烛的花花王爷却早就约了一档子好友三两成一团,逛上京最大的窑子乌江楼去了。
西楚霸王不过乌江,一介秦楼楚馆竟然也取个这么通透的名字,改日她真是要去瞧瞧才好。
回想起今日午间回来,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他俩的情形,譬如活见鬼,精彩纷呈。待一切安息下来,婚典复又举行时,鞭炮声轰响里,两人十分有默契皆闭口不谈,太子忠王也不好说什么,一场风波便被亲事这么热热闹闹遮掩了过去。
坐在高亲席上继续装着封肃,瞧着裴兰迟衣衫褴褛也不换便与替身新娘子拜了堂,她心里又乐和又有些略略难受,毕竟是自己头一回大婚,这漂亮得不似凡间应有的花花公子竟然就成了自家夫婿。她高堂安坐白衣素颜,冷静瞧着他与替身三拜天地,有些微微自嘲。
封晚埋首进膝弯,弯成一张柔和的弓,手中还犹自吊着一只酒壶,揭了盖的薄瓷瓶里透着清逸冷香。
……
依稀是儿时,她头顶还盘着两只圆圆小髻,学着府中姑姑簪了朵茉莉插在软发中,而后又躲在假山后头晒太阳,一面啃油滋滋的鸡腿,一面躲府中那位须发斑白、满口酸腐的授课西席。
偏生她有克星,适逢克星刚学好百步穿杨,带着弓箭与楚瑜一同晃过后山。
“呀,肃肃!”
“得,您这位又躲着偷懒,还偷吃。”话毕,她便被克星哥哥拎鸡崽儿一般拎到了娘亲面前。
娘亲正举着未完的刺绣,笑着戳她的额头,说,“晚晚你这么懒散,将来注定是没人要的。这回爹娘一起出征,再回来时,你一定要学会怎么给自己的衣裳盘扣子。”
连肃肃也在边上笑她,“昨日连把剑都不想提,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提不起,再回来你要还这样,我就不教你这懒丫头武功了。”
而爹爹,是儒雅且沉默不语的,只矮身替她好好扣上衣衫上盘错的领扣。爹爹的手指修长,并不适合习武,更适合抱她在膝上,看着娘亲温婉端坐,提笔描一副丹青。
再后来,从八百里加急战报上传来的,是爹爹娘亲死了,死在八百里外的北疆,狼烟风沙漫天的战场之上。
府内府外,挂的满是黑白幡帐,她泣眼看着,抱住身边的爷爷,早已学会外人面前不能露怯。外头的人只知道封府小少爷得了癔症,无法前来发丧。
外人不知的,是出丧前一夜府内莫名遇袭,十岁以下男童皆死于非命,封肃肋下也是一道深重剑伤,所幸未曾伤到内脏,才得以堪堪避过一劫。当时爷爷赶至,握拳恨声,“这是仇家要我封氏断子绝孙不成!”
帝都最好的大夫忙了整夜,血水端出一盆一盆,终于保住兄长性命,
如今两副御赐上好紫檀木棺摆在堂中,周围浇银鎏金,来自御赐奢侈,却只有父母平日穿的衣物。只因尸骨早就裹在战场上零碎尸体里,遍寻不着。一批批祭拜的人来来去去,毫无例外都是有哭腔无眼泪。因为随爹娘一同前去的士兵,也通通战死沙场,那些平素有泪不轻弹却一定会哭得真心实意的叔叔们,也死得一个不剩。
堂前悬挂的还是爹爹曾经醉酒画就的泼墨寒梅,她隐约听下人说起那一场浩瀚狼烟,唤作凌关血雁,染红了半条沧浪江水,也伴着她封家军彻底覆灭。
原本安慰自己,生亦当人杰,死亦作鬼雄,爹爹娘亲是死得其所。然而最终一道圣旨宣下,上书革双亲上将军职,她的家族自此一夜败落。
爷爷是昔年开国大将,鬓染霜白也依旧眉目坚毅,昔年的铁汉子如今的铁祖父,在大雨滂沱中看着棺木入土,浇泥,硬是没落一滴泪,只寒声告诉她,“囡囡,你爹娘是遭人陷害至死,死不瞑目。”
爷爷摸着她的脑袋,沉稳有力的手不停颤抖,“囡囡,日后你与肃儿担起我封家大梁,有朝一日,爷爷一定要看着你与肃儿并肩当上这周唐第一人,报我家仇,雪我封氏今日所受之辱。”
她心中早已出离悲伤愤怒,稚嫩童声尖锐,“爷爷,晚晚知道,爷爷一定要待来年见到晚晚长大,与肃肃一起,亲自为亲人报仇。“
爷爷握住她小小手掌,包在满是粗茧的手中,”古来征战虏不尽,今日还复天兵来!”
“嗯!”她睁着眼,握着拳,泪水流得比雨水更凶。
身旁小厮提醒她,有人来祭拜,听说是天家贵人。她侧头望去,却只远远瞥见一道同她差不大高的身影慢条斯理走来,颜面隐在雨幕里,模糊不清,身后也仅仅只跟两、三个小厮。
“爹爹!”封晚看着远处人影,登时双眸圆睁,终于哀极,张口吐出一口浊血,软倒在身旁老人怀中。
那年大抵是她与哥哥尚且七岁光景,听说沧浪江水铁锈红了一月才彻底清透下来。
……
骤然惊醒,周围是并不熟悉的庭院建筑。
封晚看着手中酒壶恍然,自己已经嫁了。
翻开手中那本《周唐载纪》,这还是差莫惊自王府藏书阁里角落翻到,未完成的载纪上结满尘灰。
“玄宗在位二十四年间,鞑靼举三十万铁骑南侵,犯我天朝威严。帝特命封氏封颂与其妻封陈氏两位上将军率五万封家军,十五万虎狼之师共同伐胡。时三十万铁骑与我朝二十万精锐齐结凌雁关,战中封颂、封陈氏双双战死。史称之为:凌关血雁。”
启口缓声读出句子,指尖抚过斑驳墨字。
“爱妃还没睡,这是专程在等本王回来洞房么?”青楼女子脂粉香气袭来,独属于妖孽的声色慵懒,不必想也知道谁站在身后。
封晚抬头,迎上正靠在凉亭边裴兰迟的眼神,“王爷会错意了。”随即翘起二郎腿,拍拍手中线装册子,一副妾身很忙的模样。
眼前俊颜立时放大,待她收摄心神迎上对面桃花眸里两抹深重的鸦青寒时,一个炽热无比的吻已将她锁住,腰间被紧扣,她靠在美人榻上被迫扭呈一副春水揉皱的模样。
“本王甚喜欢爱妃这副愿君采撷的模样,所以连那花魁也没来得及理便赶了回来,爱妃觉得如何。”
封晚想要开口,欲说出的话却混着口腔芬芳皆被裴兰迟吞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