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慕云峥收拾干净搬上床,云姝走出房时,南宫卓正坐在廊下喝酒。
上山路上出了那样的事,想必他心情一定极差,云姝虽想同他说些芙雅的事,但怕再叫他难过,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轻轻地叹气,云姝走过去,将他的酒壶拿走随手搁在窗台上,同时嘟囔道:“师父,你酒量不行就少喝点儿,房里已经醉了一个,我可没力气再抬一个了。”
“还是欢欢心疼我。”南宫卓笑笑,但再笑还是掩饰不了那份伤感,“呵呵,从前我都是一个人生活,觉得没什么。但自从养了你才知道什么叫活着。”
“说的什么话。”云姝心情本就不好,听了他这么凄凉的一句话心下更是酸楚,忍不住道,“你若真想我照顾,就别乱跑,乖乖待在长安,或者直接搬来相府住,我爹肯定欢迎你。”
南宫卓不置可否,低头摆其实一直很平整的袖子。他打了个酒嗝,突然抬起头望着云姝,黑黢黢的眼睛朦胧一片,“你不问我吗?”
云姝摇摇头,“师父不想说,我自然不问了。”
他苦笑,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她坐下,握着她的手问:“你见过芙雅了吧?”
云姝犹豫地点点头,有些惭愧道:“其实上回瞒着我娘偷偷随我二哥出征了……我实在不放心他。”她随便找了一个理由。
南宫卓一笑,“秦夫人都告诉我了,你竟骗她说是为上山照顾我,胆子不小啊,敢拿师父当挡箭牌!”他笑骂着,宠爱地刮刮她的瓷鼻。
云姝不知错,还得意洋洋地道:“那是,弟子有难,你这个做师父的自然要出手相帮了!”
他又问:“那你是如何认识她的?那个男孩是叫顾钦玦么?你们看着似乎关系不错。”
“机缘巧合同他们相处了一阵子,他们母子都是很好的人。”
“自然是了。”南宫卓似漫不经心地问,“她……还好吗?”
云姝沉吟片刻道:“不好。我看得出来,她并不爱呼拜伢,而且她一直都很想你,一直想找你。”
南宫卓苦笑说:“其实我去北疆找过她。那回远远看见北疆的可汗呼拜伢逗着一个瓷娃娃似的小孩子,她就坐在一边看。小孩笑得很好听,她笑得很安静。我以为她过得挺幸福的,本就不敢见她的,看见那样之后便更不敢露面了。”他最后叹息道,“终究是我负了她。”
云姝沉默片刻,问:“那乌迦呢?”
“说起乌迦,你该叫他师兄的。他是我第一个徒弟,不过早在十八年前就不是了。”
“你将他逐出师门了?”
“说来有趣,反而是他不认我这个师父的。”南宫卓自嘲地摇摇头。
他将视线放得极远,哀叹着说:“乌迦是我在西域救的一个孤儿。那时西域局势动荡,大大小小的部落政权纷争不断,兵荒马乱的,难民多,失去双亲的孩子也是不计其数。我途经他住的村子,见他衣衫褴褛,还被几个不知哪个民族的士兵追着打,看不过去就出手救了他。后来乌迦便缠着要跟我学功夫,我见他无亲无故怪可怜,又在学武上很有天资就收他做了弟子。
“我带着他四处奔波,几乎没有停下来过过几天安稳舒服的日子。但他从不叫苦不叫累,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边。一年后我们来到一个叫鄯善的国家,无意中结识了鄯善的公主,她便是芙雅。”
难怪芙雅那举手投足总透着说不尽的优雅的气质,原来她竟是一国公主么?
“鄯善”此名有些熟悉,但云姝思索半天也想不起是哪个国家。
南宫卓将云姝的疑惑收入眼底,不动声色继续说:“芙雅地位虽然高贵,但没有公主的架子,人美心善,待我们极好。那时乌迦还没有从战争的阴影里走出来,对谁都冷眼相待,叫我师父时也是硬邦邦的,对芙雅就不同了。他总是跟在她旁边,芙雅姐姐芙雅姐姐地叫,亲热得连我这个做师父的都有点嫉妒。”
云姝极力想象乌迦蹦蹦跳跳地跟在芙雅身边,兴高采烈地唤着姐姐,但实在无法将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情按在他那张铁板似的脸上,真是怎么想怎么违和。
“后来呢?”
“住了约半个月我们就离开了,乌迦虽然不舍芙雅但也没有说要留下。我们走了一夜后,路上听闻北疆攻破了鄯善,鄯善国王自刎兵前,公主为保鄯善万余百姓,委身于北疆可汗呼拜伢!”
“什么……”云姝惊得说不出话来。
难怪……难怪她觉得鄯善此名熟悉,只因其在书籍之中被稍稍提及过,在十几年前已经亡国了!
南宫卓将脸埋进手掌,声音闷闷的,“然后乌迦叫我回去救芙雅,我拒绝了。”
闻言云姝更是愕然。
为什么乌迦那么恨他?不是因为他负了芙雅,而是他对芙雅见死不救!这般岂能不恨?
不,不会的,她的师父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他低着头,自顾自道:“乌迦骂我无情无义,说若我不去救她从此就与我断绝师徒关系。我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动,就那么看着他离开,一边哭一边跑回鄯善去。我甚至都没有追!也无怪他那么恨我了。鄯善一夜之间变成一片废墟,芙雅国破家亡,做为亡国公主,为了自己的百姓不得不嫁给呼拜伢,是我对不起她!”他落不下泪来,却已经忧伤得憔悴。
云姝抓住他说:“师父,我不相信……你为什么不去救她?即便救不了鄯善,你也能带她出来啊!我不相信你会是这样薄情寡义的人!”
南宫卓静静看着她,艰难地扭头,含着眼泪却不愿开口。
“师父!”
“我……”他哽咽道,“我不能去。”
“为什么?”
他闭上眼睛,猛地两行清泪划过苍白的脸颊,声音听着痛苦无比,“因为她快死了!”
“谁?谁快死了!?”
南宫卓睁开眼睛,悲痛化作四个普通却沉重的字眼,“我的妻子。”
云姝错愕地望着他。
他顿了顿说:“还有我的孩子。”他微微坐正些,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便也不掩饰什么,静静地说,“我在西域走了将近两年便是为了找几种罕见的草药。我的妻子……身子不好,孩子出生后身子也很弱。我去鄯善也是为了找药材。
“芙雅是公主,得她帮助我才能顺利地制出药来。但她待我越好我越觉得对不起她,我怕她伤心,甚至不敢告诉她我已经成家,有妻有孩子。我想待我离开她总有一天能忘记我的。在鄯善期间我便已知晓鄯善大军被北疆步步紧逼,国内情势不容乐观。
“芙雅这样一个花一样美的姑娘可能要面临亡国的命运我很怜惜,但两国纷争我实在无能为力。我想过留下来帮她,但后来我得到消息,她已是命在旦夕。我终于什么也顾不上,马不停蹄就想赶紧带着药回去。鄯善破国的那夜我何尝不想回去救芙雅,但我终究是放不下她。”
与他生活了这么多年,遑论妻子孩儿,除了云姝自己,南宫卓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女人出现过。
云姝声音沙哑着问:“那师母她……”
南宫卓脸埋得更低更深,“死了,我甚至都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那孩子想必也是夭折了……
芙雅国破家亡,顾梁竟也是家破人亡……
云姝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紧紧握住他手,陪着他一起哭。
于常人眼中,南宫卓是个清心寡欲的世外高人模样,刻板严谨又高深莫测。他的外表也的确如此,白衣飘飘背负长剑,一派无可比拟的正道宗师的仙姿。
但事实上,原来他只是个终日借酒消愁的寂寥之人罢了。
两人不知对着哭了多久,直到竹舍外传来脚步声,才匆忙擦了眼泪。
汪季兴派弟子请南宫卓前去议事,云姝没多问,转身就进屋去了。
她正低头抹泪,猛地看见慕云峥坐在床上,默不作声地持着一卷书好像看得很入神,登时惊呼道:“二哥,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什么也没听见。”慕云峥默默地说,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云姝嘟嘟嘴说:“那是师父的秘密,他即便被乌迦记恨了这么多年也忍着没有说,你可得保守秘密。”
慕云峥翻翻白眼,“我是那么八婆的人吗?”
过了一会儿,云姝情绪稍缓,才想起来慕云峥偷下山喝酒的事,当即训斥他道:“你吓死我了!一声不响就下山去,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慕云峥漫不经心道:“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能去哪?”
云姝一听,登时胸口如遭一捶狠击,疼得血气翻涌。她带着哭腔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说什么废人不废人的?师父说毒永远不能解了吗?我放弃了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慕云峥很是过意不去,赶紧说:“好好好,我错了!我就随口一说!”
“随口也不行!”她叫起来,红肿的眼睛又淌出眼泪来,“你看着,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哭了行不行?”他很是手足无措,想安慰她,情急之下忘记自己行动不便,右腿着地却使不上力,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
“二哥!”云姝连忙跑过去将他扶起在床上坐好,眼泪都没擦光顾着给他整理衣襟。
慕云峥叹口气,伸手帮她抹泪,轻轻道:“欢欢,你别担心二哥,二哥这都是心甘情愿的。”
云姝狠拍他骂道:“什么心甘情愿?谁会心甘情愿中毒?安慰我也不知道找个靠谱些的说辞,蹩脚死了!”
他只是笑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