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笑,倒把瑛妙弄糊涂了,她原以为印吉不过是因为自己对他一日冷淡似一日,又受了前两天印心之事的刺激才会突然有此举动,如今见他这样倒真有些拿不准了,不由亲起身要去扶他,哪知还没挨近,印吉便自己“霍”的一下站起来了,他生得高大些,比瑛妙高了差不多一个头,此时低将下来,一双什么情绪都没有的眼睛直直的盯着眼前半大的孩子,良久才用似乎疲惫至极的声音说道
“小主子很好了,说不上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也不要多想,往日我常说你优容寡断,当断不断,又太过随性不拘,大概也是您不待见我的缘由,只是我被太皇上派到您身边自然不能看着您错将下去,有些话是不得不说的,不过小主子你如今也大了,虽还有些不妥想来以后自会有好的先生教导与你,也用不上我们这些奴才操心,我这次是因为昨天芜主子那来人,说是一别几载经年未见想叫我去憬澜观看看他,我想主子如今大了身边也不缺人服侍,更何况自己身上不好,因此干脆就求您恩典,想去憬澜观跟芜主子作伴,也给几位主上祈福祷告。望您成全。”
一番半冷不热的话说下来,倒教瑛妙无话可言,只得告诉他说此事自己做不得主,要去跟母亲禀报,印吉早料到她有此一说便又行大礼退了出去。
说起憬澜观及观主璜芜在整个立安都是大大的有名,其母是祖上累立军功被封为异姓王的璜领后人,父亲是太皇上最小的儿子胡苏,父母两人恩爱异常,只生了他一个儿子,不想母亲突然患疾病去世,父亲忧思成疾不久也撒手人寰,剩下他一个老皇夫不放心就招进宫来亲自养育,他年幼失怙,虽有外祖父教导,一则老年人待晚辈不过是一味的娇宠爱溺,二则 此子天生继承了其母豪鲁阔达的性子以至于到最后竟养成一副狂放不羁,傲视群伦的性子,年纪轻轻就有“他年我得凌云志,敢笑群雌太婆娑”等语,把一干长辈亲人弄的无法,自成年后屡次给他安排亲事都被他拒绝,十七岁那年性情大变竟至辟道出家,哄得几个老人出资给他建了一座道观自名憬澜,其时太虚道教盛行,男子出家也有不少,更有未婚男子辟道乃是为家中亲人祈福一说,因此阻劝数次不果也就随他去了,再说这芜公子又拜了破微真人(就是给瑛妙测命的那位)为师,学得不少本领,后来布衣微服,游历天下,做了诸多大快人心之事,在民间声名日隆,去年才因感思恋故都才回到憬澜,印吉自小起也服侍过他一阵子,两人颇得缘法,若不是瑛妙本来应是芜公子的人。如今瑛妙既见他如此坚决,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果不其然不出三天,母亲就把她宣去书房,一是告诉她自明日起恢复上学,但一定要克己守礼,如若再有不检点的事情发生就不要怪母亲心狠,说的瑛妙两股战战,冷汗直流,沉吟片刻又告诉瑛妙说憬澜观主瑛妙的堂哥,想要印吉过去服侍,为已逝的太皇上,先皇上祈福,自己已经应允,下午就有人来接,让瑛妙有个准备,另外氤氲院中服侍人等已有不少就不在另派,提及此出又叮嘱一番不可随性放肆,要把精力多多放在用功读书上等等,待瑛妙出来已经是未时了。
匆匆回到氤氲院的瑛妙还未坐稳就见素服薄妆的印吉过来跟自己道别了,这次倒没说什么,深施一礼就起身要走了,瑛妙看着他渐渐要消失在院口的身影,往年来印吉对自己的细心照看的情景一幕幕浮上心头,想起当年那个青葱少年温软的手为自己更衣覆被的关怀,想起半夜惊醒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孩默默抚慰自己的动作,想起后来被自己日渐疏远也不多言只是愈加憔悴的面容,对比起印心功利目的性的接近,这个渐行渐远的男子才是真正爱护自己的人啊,只是了悟的已是太晚……不由大叫一声“印吉哥哥”两行热泪蜿蜒而不自知。
那个快要踱出的身子略停了一停,也不回头口中只道“印吉微贱之人,当不得‘哥哥’二字,妙世女回去吧”说罢稳步随来人去了。
留下这边黯然神伤的瑛妙暂且不提,却说那一边憬澜观主却是喜气洋洋,迎接自己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教观中诸人啧啧称奇,未几轿马已到,知客的童子忙请下轿来带入观主的违意斋内,
“清似,你可来了,叫我好等(印吉原名)”只见一个气骨不凡,丰神迥异的男子身着罗锦雕纹道袍,正向刚进屋的印吉打招呼。
印吉也不答他的话,只上下打量屋中各色物件,许久才吐出一句“你还是一点没变”到叫那男子又笑道
‘你却是变了不少,当年在宫中咱么多好,可惜你才名太盛被祖母调走,这些年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也没见你回几封,如今我要常驻在此不走了,怎么也得把你拉过来作伴,听说这些年‘养育’我那小堂妹可是辛苦,我回来几天就听了不少笑话,可真如传闻中天人一般的相貌?嘿嘿,你不知我这几年名山大川的走来确是粗野了不少,你不要假斯文好好与我叙叙旧吧”
印吉这才坐下,看这对面男子眼角的细纹不由说道
“你这倒好,没了世俗的牵挂,只是你真甘心这么一个人青灯孤观的过下去?你难道把新安五年的话忘了?”当年两个总角少年,在满是尘灰的偏殿一角,喁喁而谈,一个秀致温婉的拿着一本前朝大诗人的词集说道“我最不喜欢刘青的‘九死易,寸心难’一句,难不成这情字竟如此折磨人?世间有几对夫妻真正相爱,还不是过的好好的,可见这词夸张太过,失了真意”对面那个英气逼人的男孩听他说此倒有些不好意思,磕磕巴巴道“怎么什么也瞒不住你,好吧好吧,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许告诉别人,那个曾经沧我是觉的不错,可惜她年纪大了点,不过要是这次她能平定南戎的战乱我就叫皇祖母给我指婚,你有心上人没有,到时候一块,嘿嘿,”那斯文少年到叫他说的面庞发红,整整衣裳就要起身,被另一个牢牢按住才算罢了
“算我错了还不行,你知道我身份特殊,以后大概不能自己做主,我最羡慕我父母恩爱一世,你是不知道,我母亲那么一个人可连个小侍也没有,只守着我父亲一个,因此我父亲虽抛下我去了我也不怪他,我实在也希望自己也能够碰着这么一个人,白首不相离,实不相瞒,我,我跟曾姐姐还谈过一次,不过她只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说罢倾身靠在墙上暗自思量
小同伴见他这样忍不住推他起来又说
“她比你大了有十岁,说不定家里早有夫侍呢,在说这南戎叛乱及其复杂几年都不一定能平定,没准到时候你早就嫁了呢,我劝你还是别做白日梦了,”说罢拉英挺少年起身一起离开,口中只道一会就给人找见了,还是回去,那英挺少年虽起了身口中却不停,打断同伴的话道“我早问过了,曾姐姐说她要先立业后成家,南戎贼子才不是她对手,退一万步说,若到时候曾姐姐真不想娶我,难到凭我还找不到一个再比她强一万倍的人么”说完竟赌气似地甩手先走了,累得那文秀的一个追了好久又劝了好久才哄了回来……
时过境迁,当年的少年如今都已近而立,
璜芜听了印吉的话不由一阵黯然,谁能想到那个顶天立地至英至伟的女子过早的就长眠在南疆丰茂的土地上了呢,听说是为了救一个苗族的少年中流矢而殁……..其实自己见她还没有三面,怎么就柔情深重,相思刻骨了呢,想来是宿世的孽缘罢了…..
“说我干什么,我这辈子算是这样了,怎么你也没许人家,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一岁啊,我料你不似我这样命苦,难道你真的是情窦不开的石人?”
“石人也罢,铁人也罢,都是要吃饭的就请抚芜真人赐在下一餐果腹吧”印吉恢复几许俏皮,催着璜芜备饭去了。
夜静更深,一灯如豆
氤氲院众人都已睡下,只剩刚来的深雪守夜看灯,今天小世女少见的沉默,几个老人也是神思恹恹,不由想起今天走了的印吉来,自己刚来的时候很怕这个文雅的男人,幸而是由红移绿易负责教导,印吉虽不常现身,可院子里没有他不知道的,连红移几个在他面前也是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小世女不大喜欢他,可也极尊敬他,这么个人,就这么走了……
忽然又想起上午自己去印吉屋里帮忙收拾看见桌子上一本半开的诗集,自己认得几个字就不由凑上去,还未看清就叫印吉一把合上拿走了,动作很快,大概是着急收拾之故,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出家有什么好呢?咦,焰火又长了,还得剪剪……
远在憬澜观的印吉也已歇息了,枕下压着一本从小就带在身边的前朝刘青的《断肠词》,其中一页磨损最多,似是经常翻动的缘故,上题小诗一首: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